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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堂文集卷二

  傳狀

  墓志

  雜記

  哀祭

  書啟

  ·傳狀·

  謝頌臣先生傳

  沈少鶴傳

  陳鞠譜傳

  林癡仙傳

  郭壽青傳

  鄭慧修女士傳

  書何水昌

  書陳三姐

  書呂阿棗

  書黃寺僧

  書韓藩外

  翁阿二

  ·謝頌臣先生傳

  先生諱道隆,字頌臣,臺中捒東上堡人。少習括帖業,入邑庠。顧不屑為章句儒,馳馬試劍,內健而外柔,有古烈士風。乙未之役,臺人自主建國,奉巡撫唐景崧為大總統,臺中邱逢甲為謀主。逢甲與先生為世中表,素以道義相切磨,既任義勇軍統領,先生慨然起糾鄉里之士助之。居無何,景崧遁,逢甲亦奔。先生知事不可為,解兵歸,以醫術治人,困者且濟以藥。大甲溪為臺灣巨川,源遠而流急,漰湃以入於海。其右岸有山曰睦督科,俯瞰東勢角西北,而西山獨高。先生買之,種桃李數千株,築墳於腹,葬其祖母,左右並營兩壙,豫為夫妻窀穸。嘗自念曰:『吾為戰死大甲溪,以馬革裹屍歸爾,而竟不獲志,命也』!壙成,邀文人置酒高會,自為歌詩以張之,而臺人士之能歌詩,凡會與不會者,亦同而張之。邑子林癡仙輯而成集,計得百七十有六章。先生讀而樂曰:『吾獲此以殉,勝於玉魚金碗矣』!越七年,乙卯夏六月日卒。子數人。次子秋琯亦以醫聞。

  連橫曰:丁未夏,余旅臺中,始獲交先生。聆其言論,眉稜間隱有俠氣,豈非古之隱君子也歟?生壙之集既刊,逢甲在廣州,為文序曰:唯君達人,知有不變者存,變也以常視之;知有不死者存,死也以生視之。烏乎!先生之平生盡之矣,余復何言。

  ·沈少鶴傳

  余年過弱冠,交遊遍南北,而與沈少鶴最篤。衣食也相解推,疾病也相扶持,道義也相切磋,患難也相匡濟。余與少鶴若兄弟矣。顧少鶴方少壯,抱大有為之才,而竟賚志以沒,上負老親,下遺妻子,余能不悲哉!方少鶴病時,余日夜侍左右,醫藥看護,禱其不死;越數日而少鶴竟死,余又安已於情耶!

  少鶴姓沈氏,諱伯齡,余妻之弟也。籍安溪。父德墨公來臺經商,娶王太孺人,生少鶴及二弟,遂家於郡治。少鶴性穎悟,豐儀整秀,戚黨皆愛之。初德墨公以商致富,獲資十數萬金。及改隸後,腦利歸官,而經商又多挫。少鶴慨然謂余曰:『家君年老,諸弟又幼,余欲稍振舊業,君其有所輔助』?當是時,少鶴方與南人士合設臺灣實業會社,投大資,將有所奮發,乃不數月而死,若豫知其事而以言相託也。卒哭之夕,余呼少鶴而告曰:烏乎!君其可以無懟矣。父母也余事之,弟也余教之,寡妻孤子也余嫂之姪之,有如此盟,明神鑑之!嗟乎!余及今日,其可以對少鶴也哉?

  少鶴生於光緒二年,卒於明治三十有三年,年二十有五。葬寧南門外。配吳氏,生二子:長清龍,四歲;次清根,才彌月爾。

  連子曰:古人有言: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少鶴既死,而余所為少鶴身後事者頗多。少鶴沒四年,而其幼弟殤,次弟授室,余為之悲而喜也。又一年,德墨公逝。又五年,王太孺人亦逝。余為之治喪營葬,處家事。顧此十年間,無時不以少鶴為念。今遺孤稍長,皆肄業於學校,必有振興之一日,亦可以慰我少鶴於地下也夫。

  ·陳鞠譜傳

  疇昔之夜,余訪鞠譜於鬨堂,與談天下事。鞠譜輒笑曰:『書生但能言爾』。南溟在坐,猝答曰:『乃公以馬上得天下,能以馬上治耶』?鞠譜大笑,余亦笑。其後余赴廈門治報事,越年歸,聞鞠譜以狂病死。急晤南溟,詢其狀。南溟曰:『鞠譜狂病時大呼殺鬼,且持刀起擊。噫!眾鬼猖獗之世,鞠譜儒,不能殺,顧安能殺之地下耶?雖然,大丈夫亦為鬼雄爾,何可懨懨不死』?余曰:『君與鞠譜善,何不傳其人於世』?曰:『我為文遲鈍,每自慊。且鞠譜之為人也,飛揚跋扈,出乎目論之外,非藉子雄健之筆以寫之,胡能似?余請以口授,而子記之,可乎』?

  鞠譜姓陳氏,諱鳳昌,字卜五,臺南人也。性豪邁。及壯,始獲一衿。鄰人王翁愛其才,妻以女。鞠譜益肆志讀書,勉為古詩文。乙未之役,臺人自主,奉劉永福守臺南。鞠譜與同輩集議於府學,大言曰:『國家養士三百年,亦為緩急用爾,今竟無一人,我輩寧不愧死』?乃走叩軍門,上戰守十二策,請募健兒赴前敵。不聽。退而告人曰:『劉帥亦碌碌者』!居有頃,聞彰化破,吳彭年戰死,甚壯之,灑酒為文以祭。越數年,又為負骨歸粵,以百金卹其家。烏乎!亦義俠哉!鞠譜既知事不可為,攜眷渡廈門,閉門不出,著拾唾十卷。其文雋穎,時寓勸懲之義,而於臺事頗多採擇。

  余曰:鞠譜沒後,余求其遺書,得拾唾四卷、詩一卷,將輯而刊之。烏乎!此則鞠譜所遺之心血也!鞠譜既歸臺,學賈,積數年,獲利數千金。每眷懷時局,憤一世人之相率於偽也,輒呼酒命醉。而南溟亦豪飲者,酒酣耳熱時,兩人爭論古今事,抗談不已,至於攘臂碎杯,拍案呼絕。余從其旁觀之,豪情壯氣現於須眉,固非小人儒所能及也。鞠譜生於同治四年,卒於明治三十有九年,年四十有九。而南溟亦我南之狂者,姓胡氏,名殿鵬。

  連子曰:烏乎!如鞠譜者,豈非所謂狂士者哉?今沒已數年,而談者氣為之王,則以精神有以刺激之也。余聞西哲曰:國多狂者,則其國必強。何以強?則以國民之多進取,故中原衰弱,士德不振,昏昏終夜,王氣銷沈,安得萬千狂士奔走呼號,以起其疲困耶?孔子曰:狂者進取;然則狂又胡可少哉?

  ·林癡仙傳

  林癡仙,臺中人,諱朝崧,字俊堂,建威將軍利卿公之少子也。聰慧絕倫,年十四入邑庠,嗣食餼。顧無仕宦志。霧峰林氏以武德世其家。甲申之後,群從兄弟皆以功名顯,而癡仙獨寄情詩酒,以文學鳴海上。乙未夏,避亂泉州,遊滬上,數年乃歸。

  當是時,桑海迭變,名宿凋零,士之不得志於時者,競立詩社,號召徒侶,以作無聊之興會,癡仙乃出而最之,與苑裡蔡啟運、大社賴紹堯、鹿江陳懷澄及從子南強等結櫟社以相角逐,一時風靡中臺。然社規嚴厲,非積學之士不引納,故社中僅二十餘人也。癡仙既以詩酒自豪,又好客,春秋佳日,輒開大會,南北至者常數十人。既厭族中塵湧,移居聚興莊,課僮耕稼,築草堂曰「無悶」,遂自號道人。旬日一至大墩。至則招諸友為詩酒之會。每飲必醉,走筆為詩,放聲高誦,琅琅出金石。每一篇出,眾爭傳抄,不數日而全臺寫遍。顧時為酒困。又好色,嘗醉臥美人側。每當意,輒賦詩贈之。北地燕支中,無不知有林子者。其豪放如此。癡仙遂遊於酒人乎?嘗慨然曰:『塵世紛濁,名利桁楊,若輩擺脫不棄,千古會心人唯有信陵君爾』。然癡仙事母孝,處族和,急人之難,有古烈士風。其亦有託而逃歟?大正四年冬十月初七日,卒於里第,年四十有一。子幼,女二。著無悶詩詞數百首。

  連橫曰:癡仙死旬日矣,余乃稍殺其悲,刺述平生,以昭示來許。癡仙一死,而全臺詞人無不灑淚者,以詩界從此寂寞也。友人謝籟軒曰:癡仙能適其樂,一日之生勝於常人三日。連橫曰:以癡仙之為人而論之,其果癡也歟?

  ·郭壽青傳

  士有一技一藝,皆足以自立而名傳諸世。若僚之丸、秋之奕、養由基之善射、公孫大娘之舞劍,器雖小,道有足觀焉。

  亡友郭壽青彈琵琶絕佳,金石絲竹之屬,莫不通其神妙,而外此碌碌也。壽青之學,學於王老五,老五又學於其妻者。風清月白之夜,燈紅酒綠之時,聞壽青琵琶者,皆神氣飛越,感興上下。四弦之中,千變萬狀。烏乎!何其奇耶!

  丁酉夏六月既望,余與沈少鶴、李兆陽諸子泛舟安平,壽青亦抱琵琶至。時夜已半,月色水光,涵虛無際。壽青乃彈水操之曲。徐聞遠遠有吚啞聲,既有喇叭聲、傳點聲、士卒呼唱聲自遠而近。忽而砲聲隆隆然,旗聲瑟瑟然,刀聲鏘鏘然,櫓聲悠悠然,風聲、水聲蕩蕩然,兩軍激戰之聲轟轟烈烈,若周郎之火赤壁,岳侯之破洞庭,而足以振人尚武也。畫然一聲,四弦俱寂。余舉杯勞之。壽青曰:『吾技固未佳,然視臺南中無有出吾右者。嗟乎!吾學無所長,而僅以琵琶顯,吾其窮乎!雖然,公若肯以文傳,吾無憾』。越十年而壽青竟以貧病死,年三十有二。烏乎哀哉!

  壽青諱維嵩,臺南郡人。祖父某,以商致富。父某,素好樂,尤愛客,暇輒歌奏於堂。壽青稍長,教以技,即了悟,而琵琶尤精。顧壽青既嗜樂,不善治家人產,十數年間,萬金蕩盡。然不屑以技媚貴人,遂至抑鬱以終。遺一妻及女,而所愛之琵琶且不知何處去矣。烏乎!又可傷也!

  連橫曰:吾聞明季有湯琵琶者,以絕藝游江南北,名喧一時,其後亦以貧病死。壽青之技,不知視湯何若,而命運則同。烏乎!士有抱奇才異能侘傺不得志以沒者,何可勝道?吾傳壽青,吾尤有無限之感情縈繞而不能已!

  ·鄭慧修女士傳

  王香禪曰:余聞藐姑射之神人,不食五穀,乘雲龍,御飛龍,而游於四海之外,未嘗不想見其為人,若物之內,若物之外,昔昔而求之,夢夢而索之。顧乃得見鄭慧修女士,其行潔,其志芳,皭然不滓,超然塵垢之外,並世而無兩者也。女士既物化且數年,昔昔而求之,夢夢而索之,若物之內,若物之外,希夷而不可遇。余乃欲播之詩歌,而金石不足以侊其態;余乃欲徵之圖畫,而丹青不足以寫其容。則余將何適而可?余將以文章傳之,而文章又不足以狀其為人;且恐以垢女士。子連子其為我狀之。

  連子曰:若物之內,若物之外,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人。人為萬物之靈,翹然宇宙之間,而時為物囿,束縛一世,紛紜跼蹐,至死而不能自解者,比比也。以余所聞鄭女士之風,心嚮往之,顧未知其詳,予其言之。香禪曰:諾。女士新竹人。祖若父皆顯紳,以豪富聞里閭。母王氏,生女士及兄,絕愛之。性明慧,讀書知大義。事親孝。嘗侍祖母側。祖母固信佛,築淨室於城外,女士奉晨昏焉。遂絕暈、絕脂粉,撤其環珥,守貞不嫁。定省之暇,獨居一室,焚香靜坐,手執金經一卷,湛然寂然,悟萬物生死輪廻之理。遂朝南海,游西湖,泛楊子,上金焦,以攬佛陀之跡。歸次鼓山,就古月禪師而問法焉。居無何,其祖母病,父促歸。女士謂禪師曰:他日當骨於此。歸數日,而祖母卒。越數月,而女士亦卒,年二十有六。遺命以火化,歸骨鼓山,建浮屠焉。當女士之歸也,次稻江,訪余於瓊樓,該笑甚歡。瀕行告余曰:恐不獲再見。視其容溫然似春,而不料其竟為物化也。悲夫!

  連子曰:塵濁昏墊之世,群生之倫莫明其鄉,仿佛於耳目鼻舌心意者,曰為貴賤也,為小大也。奸雄之夫,盜妒之子,矯柔仁義,制作名器,以驅納一世之人心,而匹夫匹婦相率為偽,如水之趨壑,放乎而不知止。莊子憫之,示以無為。故曰極物之真,能守其本,外天地,遺萬物,而未嘗有所困。我佛憫之,告之以靈,故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鄭女士得之,故不蘄於華實,不斬於妃耦,不蘄於生死。連子曰:鄭女士可謂能全其天者矣!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書何水昌

  何水昌,臺中人,居市內之橋子頭。性純孝,與人無忤。家貧,未克就學。年十三,出為人傭,得錢悉以奉父,不敢自私。越數年,母卒,兄弟又早亡,孑然一身,以養其父。父年四十五,患偏枯,困頓床蓐,便溺須人。水昌日為洗濯,不嫌污穢。每得甘旨,必奉父,而自食粗櫔,或忍饑,以市魚肉。父得飽。則喜。又以病故,吸雅片,日非二三百錢不能止癮。水昌隻手拮据,供養不絕,二十年如一日。其純孝有如此者。大正九年十月,市協議會員林耀亭聞其行,為請市尹,轉詳督府,特受旌表。東宮殿下巡臺時,復蒙下賜餅餌。然水昌僻處窮廬,庸德之行,流俗弗察。籍非林君之推獎,又孰知有何孝子哉?

  水昌以比來生意微末,衣食不贍,日夜經營,思多博百數十錢以充家計,而積勞致疾,遂成肺廱。囊無錢,瓶無米,僵臥榻上,幾瀕危殆。鄰人盧蕃薯、林春榮憫其貧,出為延醫。醫師張泉生亦諗其孝,施以藥,且濟之財。可謂義矣。顧水昌廱重,非割治不為功。泉生復為請臺中醫院,不取其費;而日食猶須自給,且家有病父,無人代養,苟非樂善之士為之周卹,則其慘苦之狀有難言者。

  連橫曰:吾友江君介石與水昌同里閈,備聞其德,乃以事略寄余,囑為潤色。余惟水昌之孝,鄉人知之,督府旌之,固不藉余文以揚。而介石之關心世道,博釆善行,有足多焉。方今異說猖狂,彝倫攸斁,讀書之士,且唱非孝之說,以鼓惑童蒙。受其毒者,至不知有父母,是誠禽獸之不如矣!吾書水昌,亦所以勸孝也。

  ·書陳三姐

  戴潮春之役,嚴辨以數萬之眾攻嘉義,嘉人嬰城守,陷圍三月,糧盡援絕,至食草根,啖豆粕,不足搗龍眼核為粉,煮粥充饑。而城中有一女子若無事者。噫!是何人?則嘉人士所稱為「查某三頭」者也。

  女陳姓,稱三姐。臺人謂女曰「查某」,主人曰「頭家」,女行三,故謂之「查某三頭」。性倜儻,任俠。雖居平康,而妝飾若大家丰範。嘉為衝要之地,游宦士商往來者,多主其家。三姐善酬酢,能得客歡。顧視金錢如無物,揮霍自喜。群無賴之寄食門下者常數十人,頤指氣使,奉命惟謹。

  一日,三姐赴廟觀劇。及晚獨歸,有賊尾之。三姐回顧笑曰:『若不識汝三姐乎?若無錢,何不言』?出釵與之。至家,語其事。群無賴大怒曰:『我輩日受三姐恩,未得一報,今乃有人敢驚及三姐,是我輩之恥也,不如死』!一哄而出,未幾捕賊至,反接而跪於地,將創之。三姐曰:『彼惟不知我,故敢盜。今既來,可免之』。其人叩頭謝,遂居門下。

  三姐善度曲,工琵琶。有北港豪商讌其家,未座一少年衣服樸素,言語謹訥,偶取琵琶彈之。三姐聞之,驚曰:『是絕技也』!請客再彈,為鼓平沙落雁之曲。三姐大說,願受教。客未許。詢之商,蓋其夥伴張成勳也,泉州人。商乃謂之曰:『三姐愛琵琶,汝其教之」!客曰:『諾』。居有頃,三姐忽語客曰:『儂閱人多矣,未有如君之誠者。儂亦久厭風塵,君如不棄微賤,願奉箕帚』。客愕然曰:『羈旅之人,未能自立,胡敢聞嘉命?苟三姐果欲下嬪,其何以謀溫飽』?三姐曰:『儂計之熟矣。今儉奩中物,尚值數千金,君以此權子母,亦可無衣食慮』。三姐復為納資武營,補千總。已而潮春舉事,全臺俶擾,諸無賴各糾黨徒,稱股首,際會風雲,乘時起矣。

  嚴辨者,劇盜也,曾犯法,三姐解之。至是攻嘉義。聞女在圍中,夜詢城兵曰:『三姐無恙否』?曰:『憊矣』。曰:『何憊』?曰:『城中乏食數日,三姐何能獨全』?辨乃以梁肉置囊中,介城兵密致之。女受供,有餘則犒城兵,故無患。

  三月圍解,總兵林向榮帥師規彰化,駐斗六,成勳從。潮春圍之,援絕。成勳偶出壁,隔濠一人以手招之曰:『此險地,公胡不去』?成勳曰:『無計可去爾』。其人曰:『今夜遲公於此,公亦好自為』。遂縛竹渡之。問其名,不答。視之,則三姐所免之賊也。越數日,屯番內變,向榮及弁兵盡沒,而成勳與三姐遂偕老焉。

  ·書呂阿棗

  阿棗姓呂氏,新竹北門街人。父障生三女,皆美,而阿棗尤麗。性貞潔,不苟言笑。母劉氏,倡也。家雖中資,猶以二女為錢樹。富人大賈,出入其門,酣飲恆歌,自昏達旦,阿棗心弗善也,獨處一室。邑有魏某見而說之,以巨金賂劉,欲為梳櫳。阿棗泣諫曰:『女子雖愚,孰無廉恥?其忍為此態者,為衣食爾。今吾家幸得稍溫飽,奈何猶為此事以貽鄉里羞?必欲兒效兩姊,雖死不從』。劉怒鞭之。乃陰與魏謀,欲強之。阿棗微知其計,防之密。然猶恐被辱,剪髮毀容,茹齊奉佛,屏不見人。一日,有尼自遠方來,狀貌魁偉。使人謂阿棗曰:『聞汝有志修行而苦無師,倘能從吾遊,密授秘法,成佛不難也』。阿棗正色曰:『吾守吾身爾,何行之修?又何法之授?寄語野尼,無詐吾也』!其人慚而去。劉見其志堅,務必挫之,誘之以利,臨之以威,終不動。阿棗慮難免,沐浴更衣,焚香禮拜,夜深自縊。時光緒十九年二月二十有六日也。年二十有三。葬之日,鄰翁李祖琛,世家也,令子弟具瓣香送之。且揚言曰:『女子守貞,國有旌典;而今出自倡門,尤足以為坊表,所謂出淤泥而不染者也』。眾聞之,執紼者數百人。

  ·書黃蘖寺僧

  黃寺在臺南鎮北門外。乾隆間,有僧不知何許人,逸其名,居寺中。善技擊,能蹴庭中石,躍去數丈。素與官紳往來,而知府蔣元樞尤莫逆。一日,元樞奉總督八百里密札,命拿此僧,不得則罪。潛訪之,知為海盜魁。恐事變,且得禍。乃邀僧至署,盤桓數日。欲言又止。僧知之,曰:『窺公似大有心事者。大丈夫當磊磊落落,披肝見膽,何為效兒女子態』?曰:『不然。事若行,則上人不利,不行,吾又不能了,故踟躕爾』。出札示之。僧默然良久曰:『不慧與公有前世因,故一見如舊。今願為公死,但勿求吾黨人。不然,竭臺灣之兵恐不足與我抗』。曰:『省憲祗索上人爾,餘無問』。僧曰:『可』。命招其徒至,告曰:『而歸取籍來』。徒率眾肩入署。視之,則兵卒、糧餉、器械、船馬之數,一一付火。元樞大驚。僧曰:『我祖為鄭氏舊將,數十年來,久謀光復。臺灣雖小,地肥饒可霸。然吾不猝發者,以閩、奧之黨未勁爾。今謀竟外洩,天也!雖然,公莫謂臺灣終無人者』!又曰:『公遇我厚,吾禪房穴金百餘萬,將為他日用,今舉以贈公,公亦好速歸;不然,荊軻、聶政之徒將甘心於公也』!元樞送至省,大吏訊之,不諱。問其黨,不答。刑之,亦不答。乃斬之。

  是日,有數男子往來左右。監刑者慮有變,不敢問。待決時,一黑衣長髯者弩目立。僧叱曰:『小奴尚不走。吾昨夜諭而速改惡,毋妄動。今如此行跡,欲何為?勿謂吾此時不能殺汝也』!其人忽不見。事後,大吏問獄吏,何以許人出入?曰:『旦夕未見人。且僧有神勇,桁楊輒斷,幸彼不走爾』。聞者愕然!

  ·書韓藩外

  乙未之役,臺灣自主,劉永福守臺南。四川舉人張羅澄郵書軍門,議借韓藩外之兵入援。時餘少,未諗韓藩外為何如人。其後習聞國事,復遊吉林,乃知其為滿洲之一獨立國,而以義勇名於世者也。

  韓,山東人,富才略。同光間,集燕、齊流民至吉林之夾皮溝而採金焉。荒漠未啟,政令不行,韓與其人嚴約束,遠斥堠,生聚日繁,拓地漸廣。自吉垣南行百八十里為大鷹溝,又南三十里為樺樹林,又二十五里為木奇河,迤而東南百九十里,則夾皮溝也。延袤八百餘里,編戶千八百餘,男女萬人,守望相助,若一家焉。設練會處以護之,團勇皆驍健善鬥,商賈至者多獲利,不十數年而地大富。吳大徵勘界時,見而嘉之,為名效忠。甲午之役,以其徒五百與日軍戰於海城。庚子,俄人入犯,復大敗之。隱然為塞外重鎮。及今雖沒,其孫登舉猶為地主,能世其業。

  ·翁阿二

  余友莊嘯谷久游南洋,至峇眼。壬子秋,遇於滬上,為余言翁阿二。

  翁阿二者,臺灣人。初,洪氏為同安巨族,居新嘉坡者千數百人,多業漁。嘉慶間,有漁者至峇眼。峇眼在新嘉坡西南,水行二日,產蝦夥,可掬曝而售之,多獲奇利。洪之子弟爭至,列廬居,他人莫得入也。阿二落拓南洋,轉徙至其地。眾問姓,對曰翁。認為同宗,以泉音「洪」、「翁」相近也。阿二固書生,為眾司筆札,暇則縱談古今事。眾多村魯,得阿二,大悅,皆呼先生。居無何,有荷艦自爪哇來,望見燈火,且登岸探視,則華人聚落,地絕肥饒,出產多。遂告洪氏曰:此地可歸我,我為若保護。眾驚愕。而荷兵又至,若臨敵者。阿二乃就荷人談。荷人不肯退。許以設官收稅而優待華人,以阿二為甲必舟,闢商埠,通貿易。華人多往從之,而阿二亦以此致富。其子某嗣。

  ·墓志·

  明定國將軍墓記

  閒散石虎墓記

  外舅沈德墨先生暨配王太孺人墓誌銘

  林母陳太孺人墓表

  賴斐卿先生墓誌銘

  魏篤生先生暨繼配潘孺人墓誌銘

  ·明定國將軍墓記

  明定國將軍施公墓在今臺南市小東門外竹子林。碑高可五尺,旁刻「癸亥年春吉旦」。其立石者為孝男招寶,而不書施公之名。詢之施氏子孫,亦無有知者。唯自前世以來,每逢寒食,閤族致祭,以追念祖德。則定國之平生,當有可觀者,而志乘不言。

  光緒紀元,沈文肅公奏建延平郡王祠,以明季文武百十有四人配。余觀其西廡有兩施公:一為角宿鎮施廷,而其一則水師後鎮施舉也。廷以癸亥六月戰沒澎湖,必不得歸葬東寧;其葬東寧者當為施舉。舉為水師後鎮,故稱將軍而追封定國。則其功伐當有表見,故得與黃安、江勝諸公從祀王祠,馨香百世也。然而志乘不言,施之族人又所不知,則以改革之際,文獻飄零,世多忌諱,莫敢表彰,遂使忠義之士湮沒不傳。其幸而傳者,殘山賸水之間,斷簡零編之內,潛德幽光,時見一二,如定國之事其著也。余既往展其墓,退而記之,以見滅國滅史之痛,而為人子孫者不可忘其先德也!

  ·閒散石虎墓記

  石虎不知何許人,以閒散號。墓在法華寺北,荒草茀焉。丙辰冬,臺南師範附屬學校擴其基,將毀而棄之。連橫曰:是明之遺民也,胡可毀?命工移碣,葬於寺之後園,面北立,綠陰幬焉。既竣,攜酒以祭,並為文記之。

  當滿人之猾夏也,民彝蕩盡若墜深淵,而我延平郡王獨申大義於天下,開闢東都以存明朔,一時忠憤之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蓋八百餘人,史文零落碩德無聞,及今所知者竟不獲十一;然而廬、辜、王、季諸子,則余所尊為逸民而配祀延平者也。法華寺為夢蝶故址,石虎之平生,必與正青為友,沒而葬諸園畔,或明朔既亡,而後封之,故不志其年號。然其為人必懷貞抱璞,孤芳獨賞,而不願以文顯也。論語志逸民而冠以伯夷、叔齊,孔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漢司馬遷曰:『伯夷、叔齊雖賢,得孔子而名益顯』。閭巷之士,趨舍有時,遯世而無聞者何可勝數?余故留其芳躅,欽其隱德,以附於盧、辜諸子之列。後之君子,或有所憑弔焉。

  ·外舅沈德墨先生暨配王太孺人墓誌銘

  丙午夏六月,外舅沈德墨先生終於家。越五年庚戌夏五月,外姑王太孺人復卒。既葬,其長女篠雲泣請曰:於戲!妾之獲侍君子者十四年矣,顧我父母之屬意殷殷者,以夫子少有氣節,而又能文章也。然吾父死,子未誌;吾母死,子復未誌;則妾何以對我父母耶?連橫曰:吁!是余之志也。夫余夙受恩大,兢兢業業,愧不足以報萬一,顧以餘力之所逮,為文以詔其後,甚非所以報德也。雖然,請誌之。

  謹按外舅諱鴻傑,字德墨,安溪淵兜鄉人。祖華園,父翰取,世為商。兄弟三人,公其伯也。公少有大志。年十三,隨父赴廈門學賈。稍長,習航海,貿易於東南洋。至則習其語。凡日本、安南、暹羅、爪哇、印度、非聿賓、新加坡之地,靡不游焉。山川之瑰麗,波濤之漰湃,民風之奇異,土產之良賤,皆目接而心識之。當是時,國力未衰,華人之往外洋者,足與碧浪相對抗。而公又少年氣壯,凌厲無前,雖數遭危險,曾不稍顧。以能擴大中國之商權。蓋亦有過人之才也夫。

  公數往來臺灣。同治丙寅,始寄籍郡城。又二年,娶王太孺人,家焉。臺灣固海上富庶之邦,物產之盛供東南。公既熟察其利,出而經營糖業,年售數萬擔於天津、上海、寧波、香港各口岸。又以制術未精,謀改良之,自德國購人新機,擇地新營莊,將興製造,以事而止。集集處雲林之東,高山大壑,產樟夥多,至不可數。大者拱十數圍。數十年前,曾取熬腦。既遭封禁,無有再創之者。公熱聞其利,率匠入山,考求伐樟熬腦之法。腦成,運歐洲,獲利大。而附近豪右謀分其利,出而爭。西人亦紛紜其間。於是歸官辦。然公所經營糖、腦之業,前後獲利數十萬金。及割隸之後,公老矣,所業復多敗。子伯齡謀繼起,未成而卒。公哭之慟。乙巳春,公歸安溪展墓,途次廈門,病篤。六月,余侍王太孺人渡海省視。越月,病稍愈,回臺,為次子納室。其明年卒。公生於道光丁酉四月二十有八日,卒於明治乙巳六月十有二日,享壽六十有九齡。是時余在廈門治報事,聞訃,趣內子歸,余亦歸治其喪。以是年九月十有八日葬於郡南門外鄭氏宅。

  王太孺人亦郡人朝水公長女也。年二十來歸。性勤儉,待下慈,事母尤孝,戚屬有窮困者必竭力濟之。公為商,輒外出,太孺人內治家政,籌貿易,善觀市價起落,以匡助不逮,故公無內顧憂,得以成其大業焉。太孺人生三子:長伯齡,娶吳氏,早卒,遺二孫;次伯藏,娶林氏;次伯昌,亦殤。女二:長篠雲,適連橫;次靜五,未適。太孺人生於道光巳酉八月十有六日,卒於明治庚戍五月初九日,享壽六十有二齡。越八月十有二日,葬於郡南門外竹溪寺之旁。

  銘曰:魁斗之山蒼蒼,竹溪之水洋洋,是宅是藏,以奠幽壤於無疆。

  ·林母陳太孺人墓表

  霧峰林氏以武德世其家,克敵致果,功在旂常;而癡仙獨以文豪。癡仙為建威將軍利卿公之少子。母陳太孺人,側室也,年十六來歸,窈窕貞淑,明詩習禮,公及大婦皆愛之。

  先是公兄剛愍公殉於漳州之役,公亦釋兵歸田,而子弟未有仕者。猾吏土豪,睨林氏富,遂相搆陷,公竟被害。太孺人猝聞噩耗,慟欲死,顧念有不可死者。方是時,癡仙尚未乳,而諸子幼,慮不足以承先業,使但殉一時慷慨之節,而昧終天之仇,亦未足以報公於地下也。既癡仙稍長,太孺人教之讀,又延明師以道之。癡仙孤露聰穎,博通群籍,年未冠,負文名,鄉人士莫不稱之。是則母教之善也。

  初,公歿後,母夫人尚在堂,大婦率姪朝棟奉姑叩閽,待讞閩垣者二十餘載,事乃得白。太孺人撫育諸孤,理家政,以毋廢厥業。性勤儉,御下以慈,然雅愛嘉客,文學士之過癡仙者,則治酒以款。談者稱賢母焉。

  太孺人生於清代道光己酉十一月二十有六日,卒於日本明治戊申三月初三日,享壽六十。以翌年某月某日葬於霧峰之麗。子朝昌、朝選、朝成、朝惠、朝博、朝崧。朝崧字峻堂,又字癡仙,太孺人之■〈女出〉也。女一,適施氏。孫某。女孫某。

  嗚呼!太孺人亦可以無憾矣。生子如癡仙,獨能以文章光其族,且以表揚聖善之德於不墜,亦林氏之特出者也。松楸長在,彤管有輝,敬告路人,是唯賢母之墓。

  ·賴斐卿先生墓誌銘

  海桑以後,大雅淪亡。士之懷貞抱樸者,往往自託於田野之間,耕耘誦讀,以葆其真。十數年來,或得一二見焉。聆其言,挹其行,若可為欽式而隱沒無聞者,又何可勝道?彰化賴斐卿先生,君子儒也。其行事雖不概見,而潛德幽光,里黨之士類能言之。

  先生諱繩武。曾祖副貢生,諱繼輝。自閩之平和遷於臺,卜居彰化燕霧大莊,藝田讀書,以育子姓,至於今未艾。配何氏。祖諱良弼,配陳氏。考諱祥雲,配黃氏。本生祖諱克壯,配鄧氏。考諱登雲,以武生舉於鄉,配劉氏。祥雲、登雲皆克壯出,以良弼無子,祥雲嗣之。已而祥雲又無出,乃以先生後焉。

  先生三歲,養於祥雲。愛之篤,每自啣餅餌以哺。曰:『此子當食吾口津數斗也』。而先生亦善孝如所生。年二十,祥雲棄世。族人議所服,曰斬,曰齊,論未定。登雲在堂聞之有難色。先生毅然曰:『禮為人後者為之子,吾其斬衰矣』。越十餘年,登雲卒,禮當降服。先生以前梗議常負救於心,曰:『吾今養父母俱逝,何惜以餘年報吾所生』。遂又服斬衰。翌年有以歲試招者,不赴也。烏乎!宗法不明,人倫日薄,生育之恩有委之不顧者,而先生拳拳以孝,可謂能識其大者矣。

  年三十餘,補博士弟子員。一應秋試,不售,退而設帳授徒,尋以經學為訓,旁及宋人小學、四子、近思錄。為文取漳浦蔡文勤以為雅正。常曰:『古人謂士先器識而後文藝。程子教人,至以讀史書為玩物喪志。吾輩讀書,當務其大』。晚年猶日手一編,誦聲琅琅達戶外,視之,皆經世之文及易、詩、書也。為學之外,旁精醫算,嘗以濟人為念。所居又遠城市。每晨起,田夫、牧豎、貧婦、瘠兒環立戶外,啼泣咳唾,狼籍滿地。一一拊循,視其病,問所苦。窮者且惠以藥。日中始息。其篤行有如此者。先生既淡於利欲,鄉中又多山水,蒔花瀹茗,以此自娛。間為詩,不事刻畫,隨作隨棄,故可傳絕少。然令子紹堯獨以詩文雄海上,可謂能昌所學者矣。橫不敏,獲與紹堯遊,尊之若兄,故得諗其家世也。又嘗侍先生杖履,聆其言,挹其行,足為欽式,豈非所謂君子儒者歟?

  先生卒於日本大正丙辰冬十有二月十有三日申時,距生於前清道光丁未冬十月初二日申時,亨壽七十。以翌年丁巳夏四月二十有八日葬於花蓮池莊之新阡,坐申向寅,兼庚甲分金。配蕭孺人,國學士國輝之長女也。生丈夫子三:長紹羲,配吳氏,繼配鄭氏;次紹堯,配林氏;次紹周,配邱氏,繼配徐氏。孫四:隨俗,紹羲出;宜俗、從俗,紹堯出;拔俗,紹周出。女孫三。將葬之前數日,紹堯來書乞銘。橫不敏,未敢忘高遯之德,又以違孝子之心,乃拜手稽首而為辭曰:

  滄海橫流,士貳其德。秉世之綱,孝思維則。既作孝思,以御家國。曰止曰時,抱一為式。我聞磺溪,高士是植。於蔡於洪,林生以翊。肥遯之風,迨今未息。何以承之,雷聲之默。何以守之,知白之黑。藹藹吉人,立我民極。垂裕後昆,秉心也直。陟彼高岡,松柏翼翼。薄降在原,黍稷殖殖。蓮花之莊,鬱為佳域。涕刻貞珉,以傳千億。

  ·魏篤生先生暨繼配潘孺人墓誌銘

  新竹為詩禮之邦,敦道之士後先萃出。以橫所聞,魏篤生先生尤其鄉之秀也。大正甲寓冬,橫歸次北府,拜先生於寓廬,淵乎其容,淵乎其言,沈潛含蓄,不以得失中於中,而沖穆自足。是豈非古之隱君子也歟?越三年春,先生疾終正寢。孤清德以赴來曰:『清德不天,府君見背,猛痛未已。繼母潘孺人又仰藥殉。搶地號天,百身莫贖。繫於宗祧,命於守龜,謹擇本年三月十月八日,合葬於金山面之麓,敢請刻辭,以光泉壤』。

  橫按先生諱紹吳,字篤生。祖考曰某。考曰添丁。自泉之同安遷於臺,卜居新竹,傳祀三世,業商。先生幼而好學,考顧而喜曰:『吾家不可無讀書種子,宜修德以培,俾之豐殖』。為任恤故,財多散佚。而先生學益奮,數試不售。比遭大故,哭甚慟,幾喪厥明,乃稍稍自節。顧念科名為娛親計,親既不存,求之何益,遂勉為實學。文章古茂。間為詩,主初唐,晚乃及於近代。改革之際,避亂西渡,作為詩歌,寫其羈旅流離之苦。旋毀棄不顧。清德等嘗跪而受教曰:『女曹當勉事經濟,詩文特其餘爾』。又曰:『西學東漸,格致精微,覃思遠索,入於洞機;女曹其努攻之,以弼揚故學』。故命清德入國語學校,習師範;清壬入醫學校,習專科。先生歸後,設教於鄉垂十數年,風雨晦明無惰容,及門之士多成材,蓋其所以裁之者深也。居里黨中,肫肫有容,接人以恕,故無睚眥之怨,亦無幾微之禍。居今之世,而能自全,豈非存養之功乎?烏乎!若先生者,可謂人倫之表矣。事親孝,教子方,誨人恭,處世篤,庸德之行,庸言之謹,士君子持躬立命,固在於是,又何必矯異鳴高以驚世而駭俗哉?

  先生生於清代某年月日,卒於日本大正丁已春二月二十有五日,享壽五十有六齡。配劉儒人,先時而卒。繼配潘孺人,仁惠逮下,克相厥家,一時哀慟,奮不顧身,遂以翌日卒於旁。距生於清代某年月日,享壽四十有二齡。烏乎烈矣!劉孺人生丈夫子三:長清福,娶趙氏,早世;次清德,娶鄭氏;次清壬,娶李氏。潘孺人生男女各三,存者二:玉英許字李朝勳,玉異未字。清德子二:曰火曜,曰丙炎;女一,曰淑昭。以火曜嗣清福。清壬未出。銘曰:

  洪維畢萬,克大於邦。載世之德,歷祀不降。懿歟先生!後起新竹。剛柔執中,望道日篤。先生有婦,含笑同歸。先生有子,德音莫違。鬱鬱金山,有松有柏。於千萬年,庇此貞石。

  ·雜記·

  萬梅崦記

  瑞軒記

  過故居記

  重修五妃廟記

  開山宮記

  文開書院記

  雍和宮記

  紀五使嶼

  紀圓山貝塚

  周代石鼓記

  清宮玉版記

  臺灣詩社記

  紀軍大王

  梁曜樞

  茗談

  詩意

  桃太郎之粉本

  ·萬梅崦記

  凡花可表國:日本以櫻,中華以牡丹,英以薔薇,法以百合,印度以蓮。唯梅獨否。夫梅者,可為人類之表而不以國別者也。

  林子獻堂,孤山之逸民也,家多梅,花時輒往觀焉。丁未仲冬,余假菜園養痾,旬有六日,日與林子游於山之上下。至一處,坳而幽,廣而斜,寬可二百武,叢草茀焉。余曰:『此中有佳趣,若闢而治之,植梅千株,當為園中增一勝』。林子曰:『可。然則何名』?余曰:『此山之崦也,謂之萬梅崦』。其後遂植之。

  閱三年,聞其花也,趣往。大者已及丈,小亦三四尺,紅白繽紛,如游香海。明日,大雨不能游。又明日再游。又明日復游焉。四日之間,凡遊三次,當亦不負此花矣。

  烏乎!余何幸而有此游也!塵濁昏墊之世,矯詐仁義,競知長力,網罟在前,桁楊在後。而林子乃得逍遙於先人之園,以梅為友,而余又得棄俗絕累,怡神養性,相羊於梅之下,則余之游亦樂矣。然今年之花余觀之,明年之花余其再遊也歟?方將駕巨舟,渡東海,巡禹域,橫覽歐土,上登須彌。凡日本之櫻、中國之牡丹、英之薔薇,法之百合,印度之蓮,皆一一觀之,以快夫余之壯游。然而余不能忘此梅也,乃為祝曰:梅無恙耶,林子無恙耶,余亦無恙耶!

  ·瑞軒記

  天下多佳山水,而當前景象,約漠置之,好奇之士輒求之數千百里外,以快其壯游。豈人性之厭常而喜異者哉?余既寓瑞軒,客之游者皆言山水之佳,而余亦約漠置之。旦而起,宵而寐,日而嘯傲其中,固不知其何以佳也。

  瑞軒在東大塾之麓,清溪一曲,老柳數行,有人設肆賣酒。林瑞騰公子以千金買之,拓其旁為園,植花木,建亭榭,引水為池,種荷其中。仰視東南,則鷂峰九十環拱若屏,而群山之上下起伏者又不可計數。公子雅好客,暇則觴詠於是,而瑞軒之名遂聞於南北。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而王公大人之求才者,輒求之數千里外,以博其好士之心,士之出入左右者,約漠置之。士豈自炫而求用哉?而王公大人之求士,又不能識其真;則士亦終隱其才而已。蕭何識韓信於敗軍之中,薦之沛公不能用。及何夜追信,力舉其才,沛公乃拜為大將,而信之功名顯於漢。今天下之士猶信也,而識士者無蕭何,用士者無沛公,則士之功名何以顯?夫瑞軒之山水猶昔也,得公子而啟發之,得遊者而潤色之,又得余之文章而揚之於世,則瑞軒之名足千古,而居瑞軒者亦足以千古乎?則亦終隱其才而與佳山水為徒也已!

  ·過故居記

  寧南門之內有馬兵營者,鄭氏駐節之地也。附城而居,境絕幽靜。自我始祖即處於是,及余已七世矣。宅十畝有奇,植竹為籬,南無之果十數章,皆大合抱,高或四、五十尺。夏時結實纍纍如絳珠,或碧若玉,味甘而洌,稱佳果。菩提、龍眼之樹稱是。皆我先大父所植者。宅外有道。夏秋間山水驟漲,自城隅來,當門而流;至八、九月始涸。鯉鯽之屬逐隊游泳,旦夕掬之以為樂。宅面西立。以人眾稍隘。余十二歲,我先君擴而大之,可居二十餘人。又買近旁吳氏園,為余兄弟讀書。吳園有宜秋山館,雪堂司馬所建,而謝琯樵曾寓其中者也。館外有亭,繞以欄,旁鑿塘,種荷其中。花時清香入戶,讀書其間,饒有悠遠之致。吾家固多花卉。抹麗盛時,每日可釆一籃以餉親友。而余又愛花,庭隅路畔,幾無隙地。蘭蕙之屬以十數,晚香玉以百數。臺南天氣溫燠,每當十月之交,蘭、菊、桃、荷合供一瓶,亦奇觀也。

  我先君經商數十年,自是多家居。夕陽西下,樹影扶疏,軸掃落葉瀹水煎茶,坐石上談家常事。吾家之井水絕甘,汲者投一錢,日可得百數十文。先君好讀春秋、戰國書及三國演義,所言多古忠義事,故余得之家教者甚大。其時我二兄已入泮。士大夫之來我家者,必竭誠款之。春雨之後,新筍怒生,劚而燒之,用以饗客,食者靡不稱美。或果實熟時,猱樹而摘之以餉客,客無不果腹者。余時雖稚少,顧讀書養花之外,不知有所謂憂患者。熙熙皞皞,凡五、六年,而余戾至矣。乙未六月二十有四日,先君見背。是時戎馬倥傯,既卜窀穸,而劉永福遁吾家,遂為軍隊所處。未幾,又為法院所買,改築宿舍,而余亦僑居城西矣。閱今僅二十年,而一過故墟,井湮木刊,尚認鉤游之處。追思少年時樂,何可多得!

  ·重修五妃廟記

  烏乎!天下死節多矣,而五妃獨以國死,豈如匹夫匹婦之為諒哉!當清師之下澎湖也,鄭氏君臣奉表降,寧靖王術桂自以天潢貴冑,義不可辱,從容就節,而五妃亦相從以死。臺人哀之,葬諸寧南之桂子山,並立廟以祀,則今之累然在墓者也。改隸之後,棟折榱崩,日就荒廢。余過而傷之,乃謀諸同志,鳩工治材,以張子甦園董其事。既成,奉觴致祭,眾皆感動,則五妃從死之日也。嗟夫!湘江帝子,望斷君山,蜀國梟姬,魂沉吳水;況以五妃之殉國、殉王,而可任之湮滅哉!青榕長在,彤管流芳,後之過者,其亦有感於國破家亡之慟,則五妃之靈猶在其上矣!癸卯夏六月二十有五日,臺南連橫記。

  ·開山宮記

  天下史籍之謬,豈足數哉?地在目前,事未百稔,而亦以訛傳訛;後之讀者,難免荒唐之誚。臺南郡治開山宮,為鄭氏所建,祀隋虎賁中郎將陳稜,而府志以為吳真人。乾隆五年,邑人重修,且謂臺漳、泉人,以其神醫,建廟獨盛。連橫曰:謬矣!臺為海上荒服,隋開皇中,陳稜始率師略地至澎湖。大業七年,稜再率兵自義安航海擊琉球,遣使招諭;琉球不從,拒逆官軍,稜擊走之。夫琉球者,臺灣之古名也。是為中國征略臺灣之始。鄭氏肇造,追念稜功,卜地建廟,錫名開山,以稜有闢臺之勳也。廟在西定坊,俯瞰汪洋,其下為帆寮,海水可至,今則夷為平陸。府志新修之時,距鄭氏僅及百年,不知何所依據而附會之?抑以所奉之神而誤認歟?則修志之不學,尤可恥也。夫吳真人,醫者爾,無繫臺灣,何得當此「開山」之號,以竊我偉人之功?今則一訛再訛,又稱為開仙宮。而考古者尚不知其謬,即尤昧於建廟之義者矣。

  ·文開書院記

  文開書院在彰化鹿港街。道光四年,海防同知鄧傳安建,祀朱文公。傳安,江西浮梁人,字菽原,號鹿耕,嘉慶間進士。道光二年,由閩縣遷任。有善政。後陛臺灣知府。書院之成,既立碑記,復議之曰:『傳安向慕寓鄞沈太僕光文,而借其敬名之字以名書院」。考太僕生平,根柢忠孝,而發奮乎文章。其鄉人全謝山鮚埼亭集既為作傳,又序其詩,謂咸淳人物,天將留之以啟窮徼之文明。今之文人學士,可不因委溯源歟?

  當日隨鄭氏渡臺,與太僕並設教而人爭從遊者,則有華亭徐都御史孚遠;其忠孝同於太僕,甘心窮餓,百折不回者,則有同安盧尚書若騰、惠安王侍郎忠孝、南安沈都御史佺期、揭陽辜都御史朝薦、同安郭都御史貞一;其文章上追太僕,兼著功績於臺灣者,則有漳浦藍知府鼎元:禮宜並祀。蓋海外掌故,固考信於史乘,然以徐都御史之間關從亡,鮚埼亭表章甚力,明史亦稱其遁入海、死於島中,而府志不載,急應補入。雖魯王實未渡臺,鮚埼亭不免誤信異聞,余曾婉為辨證,未可因一端而疑其他皆無據矣。當沿海之不願遷界,張蒼水尚書以書招鄭氏乘機取閩南,並遺徐、王、沈、辜諸公力勸成功;及成功卒,遺老謀奉魯王監國,蒼水復以書約盧尚書以下,皆見於鮚埼亭蒼水神道碑。若鄭氏之致敬辜都御史,同於盧、王、沈、徐諸公,又見於陳光祿傳中,唯偽辜為章耳。是數子者,不但魯王之忠臣,亦鄭氏之諍友,不得以一字之誤而疑辜公,更不可因府志不載而略郭公也。府志所載龍溪舉人李茂春來臺居永康里,日誦佛經,人稱李菩薩,似祇可入流寓,未宜配食徽國矣。

  ·雍和宮記

  雍和宮在安定門內,清世宗之潛邸也。世宗為皇四子,素懷大志,物色英豪,與劍客奇僧相結納。聖祖惡之。既奪位,殘昆仲,誅異己,國人莫敢謗。章嘉呼圖喇嘛者與有功,賜為淨修之所。棟宇宏大,京中無偶。殿中有佛像一,趺坐蓮花,高八丈有奇,謂以沈檀雕之。崇嚴寶相,勝於丈六金身矣。

  是時,西藏進一妙女,年十二,天竺人也;明媚窈窕,工密咒。世宗嬖之,尊為菩薩,而自稱護法天王,每開無遮會,女有侍者,漢人也,聰慧絕倫,善得世宗意,持淨瓶立左右,謂之龍女。

  當是時,佛法大盛。宮中喇嘛數百人,各恣滛樂。有大喇嘛具魔術,能咒人為獸;與女通。世宗知之,弗忍棄也。藏俗年節,開打鬼會,會以夜。世宗與女登壇說法;龍女侍。大喇嘛率眾立壇下。既而門啟,諸喇嘛喬鬼入殿上,距躍曲踴,作攫人狀。女叱之,皆闢易。大喇嘛率眾逐之,奪門出。以佛能勝魔也。殿之上下,往來環走,狀至雜沓。忽燈光一閃,世宗仆座上,血濺數武,而龍女不見矣。報入宮中,皇后率王大臣至,拘女及諸人鞫之,不能言。大索龍女,亦不得。乃放女西藏,而卒不知龍女為何許人也。或曰,是碩儒呂晚村之孫女。

  初,曾靜勸大將軍岳鍾琪舉義,不成。獄興,辭連晚村。晚村著書,素嚴華夷之防。至是嚴治之。子葆中編修亦論斬,門人受禍尤多。晚村之孫女,年及笄,逸而逃,遂講論劍術甚精,隱忍入宮,以復祖父仇。勇哉!或曰,聊齋誌異之俠女,則此女也。時禁綱嚴密,故隱其事。然則蒲柳泉之稱為神龍,實知其人也。

  考鄂爾泰傳,是日世祖視朝如恆,午後忽召爾泰入宮,而外間已傳暴崩。爾泰入朝,馬不及鞍,留宿三日夜始出,尚未及一餐。是必猝遭大變,故驚惶若此。連橫曰:是宮也,俠女覆之,暴君殲焉,漢族之光也。

  宮中有玉佛一尊,高尺有五寸,純白無瑕,環寶也。左物稱是,多世宗所賜。又有歡喜佛,作男女交合狀,蔽以幃;隱賂嗽嘛,始得見。夫佛體清淨,六根俱絕,何為作此狎褻?彼蓋以女為魔而佛能勝之也。是為西藏所塑。藏為黃教,帶妻食肉,無礙清規。故活佛人爾,而稱為佛。則清人以宗教之力而統蒙、藏也。夫蒙古以武力震宙合,禽獵嗜殺,厥由天性,自紅教傳入,念佛誦經,悍氣降矣。西藏亦然。清廷特奠其教,寵喇嘛若驕子。一寺之費,耗鉅金不稍惜。乾隆時,重譯蒙藏佛經以頒之,可謂大振宗風矣。故章嘉呼圖活佛卓錫北京,禮遇之隆,位在諸王上也。

  ·紀五使嶼

  五使嶼蘇澳隔帶水,天空海闊時,望之在目,而基隆漁者時一至。嶼屹立海中,環可百里,有灣五,二可繫舟,餘則礁石錯立,風浪漰湃,舟觸輒破,唯竹筏可入。山川氣候,略同臺灣。有草狀如龍鬚,紉可織席。丹荔成林,實大而甘。行三四里,見瓦屋數椽,室中器具似數百年前物,觸之灰化。歸途遇一怪物自林中出,似人非人,散髮垂肩,面目黎黑,猙獰可畏。漁者大驚走,怪物逐之。急駕舟逃歸,述所見如此,而名怪物曰「生人」;故基人號無賴者為五使嶼生人云。

  先是有英船偶至其地,測繪地圖,名阿美島。已而瑞典之船自打鼓航日本,亦過其地。其所言與漁者頗相似。光緒十年,上海申報載其事,且言地邇臺灣,應速收入版圖,移民闢土,為臺外府。若為外人所得,狡焉思啟,實迫處此,終必為臺之患。醇親王見之,下詢北洋大臣李鴻章,命臺灣巡撫派員考察。巡撫示所屬有能至者賞。潮人李錦堂為西學堂教習,曾得英人圖,上書請行。巡撫大喜,見之,命駕南通行。錦堂固未至,及基隆,求鄉道。有漁者應募,請千金。錦堂許以六百,不可。而南通俟之久,乃自駕往,數日不能得,以浪大船小為解。巡撫命待命,月給薪米銀三十兩。將調北洋兵艦再往。而荏苒數年,竟無消息。

  或曰:是嶼也,宋時楊五使居之,故名。或曰:是八重山群島之一。嶼旁有長北沙嶼者,小二三倍,略具臥馬之形,至者尤少。飄緲虛無,幾成鑿空。余以地勢考之,後說似有可信。他日苟至其地而查之,亦足以擴眼界也。

  ·紀圓山貝塚

  圓山在臺北東北,與大隆同比連。大隆同者,番社也。山高數十丈,石老林深,境絕幽閟,下則劍潭。舊志謂荷人插劍於此,故名。曩年鎮南學林築齋舍,掘地二尺得貝塚,皆蟯殼,多至不可數。內有石鋤、石斧及刀環錐截之屬,磨琢甚精;雖屬原人之物,而已入耕稼之時,故有二三陶器也。貝塚之旁有砥石,高二尺許,長約五尺,面有三稜,為磨石器之跡。圓山固近水,今之平疇,皆海澨也。原人拾貝以食,棄之於此,故中多遺物,亦足為考古之資。

  ·周代石鼓記

  中國文字之最古者,厥唯大篆。大篆為史籀所作。其傳世者,今有石鼓。鼓凡十,大徑尺餘,高可三尺。初在陳倉之野,唐鄭餘慶始遷至鳳翔。韓昌黎作歌,以為周宣王獵鼓,宜置太學。按史宣王為中興之主,開明堂,朝諸侯,大閱車徒,以行蒐狩之禮。其詩則雅頌也,其字則籀文也。而後儒揣測,或以為文王之鼓,或以為成王之鼓。而鄭樵據「■〈匹殳〉」「■〈丞,山代一〉」二字見於秦斤秦權以為秦鼓,馬定國據後周書以為宇文鼓,陸友仁據北史以為元魏鼓。至楊慎之偽作全文,尤謬。五代之亂,鼓亡其二。宋皇佑間,向傳師求得之。大觀中,徙開封,置闢雍。靖康末,金人陷汴州,取歸燕,置大興府。元至元己卯,始置文廟戟門內,分列左右,繞以木闌。國子監司業潘廸乃據鄭樵、施宿、薛尚功等說作音訓,缺者缺之,計得二百九十有九字,立石於旁,今尚存。按鼓計數,應六百五十有五字,而今更漫滅,僅存三百二十有五而已。清乾隆五十五年,高宗據所存之字三百有十,重文二十有二,作新鼓,制較小,置戟門外。別作音訓,立石記之。其文淵茂,凡十章,八十句。茲以今文讀之如左:

  我車既工,我馬既同。我車既好,我馬既阜。君子員員,獵獵其斿。鹿鹿速速,君子之求(甲)。

  廓猷合道,允熾維宣。天子謂公徒,我以其囿。簡徒徇眾,除道具駕。驅我馭其亞,帥我弓其射(乙)。

  亞車趣趣,輶車■〈辶賣〉■〈辶賣〉。左驂■〈馬敖〉■〈馬敖〉,右驂■〈馬敕〉■〈馬敕〉。其斿■〈〈奐,去大〉比史,上中下〉■〈〈奐,去大〉比史,上中下〉,其斾幡幡。君子其來,導我鳴鑾(丙)。

  我車翼翼,我馬■〈走樂〉■〈走樂〉。導彼■〈執上皿下〉原,隮彼大陸。彤弓族旅,鹵矢炱炱。其斿■〈帛樂〉■〈帛樂〉,君子之來(丁)。

  遄來鰎鰎,時余卅里。余射鹿於茲,六■〈轡,言代車〉寫止。出勿憂微霾,或以時雨逢濕。陰陽靈帛,華我天子之所(戊)。

  其淵也孔深,帛淖洋洋。滔滔沔沔,漫之一方。其魚不識,蒸蒸維鱮,鯊鯁鮒■〈魚帛〉,又扱又罟(己)。

  其阪又多樹,為棕柏棫樸。楊柳及栗,既氐既柞。如莽如■〈右〉,及華及碩。禽翰乃宮,以時而作(庚)。

  其途孔庶,獸乃寧處。糜豕豚蜀,麀鹿雉兔。趉趉其臭,■〈走憲〉■〈走憲〉其虎。左驂馬執之,大黃弓射之(辛)。

  即鹿又奔,搏鹿又填。鮮葅時旨,異■〈月立〉時申。如天之喜,秀藝員作。徼徼庸庸,即以寫樂(壬)。

  徒■〈馬虔〉既射,我馬載止。用賢孔庶,康康敷治。田車既安,日維丙申。用各為章,曷不永寧(癸)。

  石鼓之由尚矣,而世猶有疑者:或以為既屬周鼓,文辭雅茂,則孔子刪詩,應列釆芑、吉日之間,何以不見,一也;漢太史司馬遷遊覽名山大川,摭拾異聞,網羅舊事,何以不載周紀,二也。夫孔子周遊,未嘗入秦;而或發現於漢氏之後,則子長何以得見?如竹書紀年者,晉太康二年汲郡人發魏襄王塚所得,至今尊為信史,則非兩漢人可得而知也。且古來金石埋沒於荒煙蔓草中,及今始出者,何可勝數?是故敦煌之書可考經傳,殷虛之甲可證古文,更非咸同以前之人可得而知,且有遠見於數萬里外者,此則奇之又奇。光緒間,南美洲秘魯人掘得唐堯治水碑,文為古篆,今猶存博物院中。考古者遂以洪水之時,兩洲相接,人已往來。不然,何有此物?夫中國為文明古國,兵燹之間,每多藏窖,或以殉葬。金石之屬,層出不窮。此後礦業大興,闢山刊道,地不愛寶,必更有所得,以補古史之缺。石鼓之帖已禁摸搨,東西人士每欲購之,以為考古之資。而余幸得一,並明人張照所書昌黎石鼓歌,可寶也。

  ·清宮玉版記

  古之封泰山、禪梁父者,必用金泥玉版,以記其事;典禮輝煌,文章淵茂,秦、漢以來尚矣,而人間絕罕見。吾友陳君沁園家藏金泥玉版一副,清宮之秘寶也。清人起自建州,尊崇佛教,曆代相承,湛深內典。及至高宗,蕩平絕域,東西南朔,莫不來王,武功之盛,遠軼秦、漢,而文事亦有足稱焉。乾隆三十八年,開四庫全書館,編纂舊籍,擷其精華,至今傳為國寶。既復設清字經館,以滿文譯大藏經,亙十餘載始成。高宗大喜,自書其序,雕玉刻之。玉色蒼翠,凡六片,長五寸,闊二寸八分,厚二分。每片五行,行十一字,兩面俱刻,填以金泥。首雕雙龍,隸書御制清文繙譯全藏經序。其後片則祥雲氤氳之狀。書法既工,刻畫精巧,不爽筆意。洵希世瓖瑰也。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入京,燬圓明園,為亂兵所掠,流落民間。沁園之伯父雪六先生銓次在京,重價購歸,傳為家寶。余從沁園借觀,復得影片以示海內。嗟乎!有清一代,文事武功,至乾隆而極。觀其所序,自滿自驕之心,昭然若揭。後嗣不肖,禍啟邊戎,都邑為墟,宗社幾隕;玉版金泥猶其小者。吾觀始皇芟除六國,即天子位,登封刻石,頌秦功德;漢武遠略,力征經營,華夷率服,功成告天;彼其意氣之盛,可謂盈矣。乃或一二世,或不數傳而敗滅者,帝王之毒燄,寧可恃耶?語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沁園,吾黨之君子也,敦內行,恂恂如不及。熟知先人手澤,而昭諸子孫,不特為家之慶,抑亦我臺之光也。

  ·臺灣詩社記

  臺灣詩學之興始於明季。沈斯庵太僕以永曆三年入臺,時臺灣為荷人所據,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及延平至,以禮待之。斯庵居臺三十餘載,自荷蘭以至鄭氏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頗多。臺之文獻,推為初祖。清人得臺時,斯庵亦老矣,猶出而與宛陵韓又琦、關中趙行可等結東吟社,所稱福臺新詠者也。

  當是時,臺灣令沈朝聘、諸羅令季麒光均能詩。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東寧唱和詩。荒裔山川,遂多潤色。游宦寓公,後先繼起。若孫元衡之赤嵌集,陳夢林之游臺詩,范咸之婆娑洋集,張湄之瀛壖百詠,蜚聲藝苑,傳播海隅。而臺人士之能詩者,若黃佺之草廬詩草,陳輝之旭初詩集,章甫之半嵩集,林佔梅之琴餘草,陳肇興之陶村詩稿,鄭用錫之北郭園集,或存或不存,或傳或不傳,非其詩有巧拙,而後人之賢不肖也。

  夫清代以科舉取士,士之讀詩書而掇科第者,大都侵淫於制藝試帖。元音墜地,大雅淪亡,二三俊秀,始以詩鳴。摛藻揚芬,獨吟寡偶,亦僅寫海國之風光,寄滄洲之逸興,未有詩社之設也。

  光緒十五年,灌陽唐景崧來巡是邦。道署舊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輒邀僚屬為文酒之宴。臺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之。扢雅揚風,於斯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駐臺北。臺北初建省會,簪纓薈萃,景崧又以時集之。時安溪林鶴年以榷茶在臺北。鶴年固能詩。一日,自海舶運至牡丹數十盆,致諸會。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詩社。當是時,臺人士競以詩鳴,而施耐公、邱仙根尤傑出。二公各有全集。不特稱雄海上,且足以拮抗中原。今仙根已逝,耐公又徂,耆舊凋零,騷壇減色。然而運會之來,莫可阻遏。臺灣詩社以是起焉。

  先是乙未之歲,余年十八,奉諱家居,手寫少陵全集,始稍稍學詩,以述其家國淒涼之感。當是時,戎馬倥傯,四郊多警,搢紳避地,巷無居人。而葉應祥、陳瘦痕輒相過訪。至則出詩相示,顧不審其優劣也。越二年,余歸自滬上,鄉人士之為詩者漸多,而應祥忽沒,乃與瘦痕、吳楓橋、張秋濃、李少青等結浪吟詩社,凡十人。月必數會,會則賦詩。春秋佳日,復集於城外之古剎。凡竹溪、法華、海會諸寺,靡不有浪吟詩社之墨瀋。朋簪之樂,無過於斯。乃不數十年,相繼徂謝。今其存者,唯余與蔡老迂而已。回首前塵,寧無悲痛!

  始丙午冬,余以社友零落,復謀振起,乃與瘦痕邀趙雲石、謝籟軒、鄒小奇、楊宜綠等改創南社,凡十餘人。迨己酉間,入社者多至數十,奉蔡玉屏先生為長。嗣玉屏逝,改奉雲石。辛亥春,開大會於兩廣會館,全臺之士至者百人。鯤身、鹿耳間,聞風而起者以百數。斐亭鐘聲,今繼響矣。

  櫟社為臺中詩人薈萃之所,林癡仙之所倡也。先是戊、己之際,苑裏蔡啟運、鹿津陳槐庭合設鹿苑吟社,時以郵筒相唱和。及癡仙歸自晉江,倡櫟社,賴紹堯、林南強聞其志而贊之。啟運、槐庭與呂厚庵、傅鶴亭、陳滄玉復和之,遂訂社章,立題名錄,為春秋之會。和者浸眾。己酉,余居大墩,癡仙邀入社,得與諸君子晉接,以道義文章相切劘。顧自設社以來,二十有二載矣,癡仙、紹堯、厚庵、啟運、滄玉雖前後徂逝,而林灌園繼起,鶴亭、南強、槐庭俱健在,建碑刊集,以紹癡仙之志;櫟社之興,猶未艾也。

  臺北為全臺首府,而瀛社為之主。改革後,陳淑程、黃植亭等曾設玉山吟社,開會於龍山寺,未幾而息。迨丁未春,洪逸雅、謝雪漁、倪希昶等乃創瀛社,社員幾及百人。復與新竹之竹社、桃園之桃社互相聯合,時開大會。多士濟濟,集於一堂,可謂盛矣。余自己未移家淡北,納交於瀛社諸君子,文字之歡,有逾疇昔。顧念海桑以後,吟社之設,後先而出。今其存者六十有六。文運之延,賴此一線,是亦民俗盛衰之所繫也。具如左:

  瀛社臺北市

  星社臺北市

  鶴社臺北市

  鐘社臺北市

  天籟吟社臺北市

  淡北吟社臺北市

  萃英吟社臺北市

  劍樓吟社臺北市

  潛社臺北市

  聚奎吟社臺北市

  小鳴吟社基隆街

  平溪吟社平溪莊

  蘭社宜蘭街

  樸雅吟社樸雅街

  月津吟社鹽水街

  北門吟社北門莊

  白鷗吟社北門莊

  仰山吟社宜蘭街

  光文社宜蘭街

  桃社桃園街

  竹社新竹街

  青蓮吟社新竹街

  籜聲吟社新竹街

  櫟社臺中街

  橒社臺中街

  中州吟社臺中街

  墩山吟社臺中街

  網珊吟社臺中街

  沙鷗吟社臺中街

  豐原吟社豐原街

  蘆溪吟社佳里莊

  敦源吟社歸仁莊

  旗津吟社高雄街

  萍香吟社高雄街

  大雅吟社大雅莊

  霧峰吟社霧峰莊

  古月吟社彰化街

  白沙吟社彰化街

  麗澤會彰化街

  梧津吟社梧棲街

  鰲西吟社清水街

  香草吟社二林莊

  螺溪吟社北斗街

  斗六吟社斗六街

  西螺吟社西螺街

  菱社西螺街

  大冶吟社鹿港街

  鳳岡吟社鳳山街

  屏山吟社舊城莊

  礪社屏東街

  研社東港街

  南陔吟社南投街

  南社臺南市

  春鶯吟社臺南市

  酉山吟社臺南市

  桐侶吟社臺南市

  玉山吟社嘉義街

  羅山吟社嘉義街

  嘉社嘉義街

  鴻社嘉義街

  尋鷗吟社嘉義街

  鷇音吟社新巷街

  笨津吟社北港街

  汾溪吟社北港街

  西瀛吟社澎湖廳

  嘯洋吟社醫學校

  ·紀軍大王

  新竹沿山之地,輒有軍大王廟。軍大王者,無名之英雄也。先是我族既闢臺灣,自南徂北,漸拓漸大。而新竹尚為番土,我族復經營之。進及荒陬,手耒耜,腰刀槍,以與土蠻相爭逐。其沒於鋒鏑、隕於瘴癘、斃於虺蛇之毒者,前■〈卜〉後繼,用能撫而有之,以長育子姓。此則我族之武也。精魂毅魄,是式是依;春露秋霜,以蒸以享。此又報功之禮也。

  在昔楚為荒服,若敖、蚡冒蓽路藍縷,以啟山林,而楚為上國。吳亦東海之夷,泰伯、虞仲被以德化,而吳乃日進。夫吳、楚之得抗衡諸夏者,豈泰伯、蚡冒一二人之力,而千萬人之力也。我臺之闢也亦猶是。而軍大王者,乃不能與林圯、吳沙輩垂名史策,紀其功勛,以傳諸國內,而獨血食於窮鄉僻壤之間。然則軍大王者,固無名之英雄也,祀之宜。

  ·梁曜樞

  法人之役,福建巡撫劉銘傳治師臺灣,兩戰皆捷,士氣大振。忽命退兵,基隆遂失。或言李鴻章主和,銘傳實循其意。事後,內閣侍讀學士梁曜樞劾之。略曰:福建巡撫劉銘傳前以平捻有功,素著威望,此次中法交戰,朝廷特錄舊勳,委以臺灣之要地,寵以巡撫之優銜,為臣子者,正宜激發天良,效命報國,而銘傳督師到臺之後,失守要地,敗壞全局,種種荒謬,傳播京師。今和局已成,將履新任,為所欲為;臣愚,斷其不可也。失地有誅,法無寬赦;不可一也。有罪之人,尚領要疆,有功之人,尤輕榮遇;不可二也。以驕恃之武夫,治繁難之重地;不可三也。劉銘傳授任巡撫,而唐炯、徐延旭則禁刑部,僨事相似,賞罰各殊;不可四也。楊昌濬、劉銘傳同官一省,湘、淮異器,必不相能;不可五也。破格隆施,及諸罪將,異日海疆有事,恐貽口實,覆轍相尋;不可六也。況今日之訂約,所難者基隆、澎湖爾。設法人叵測,不肯退地撤兵,銘傳之罪,可勝誅哉!伏乞特頒明諭,曉示內外,姑念前勞,從寬罷斥。銘傳亦自劾。詔命經理臺灣。

  ·茗談

  臺人品茶,與中土異,而與漳、泉、潮相同;蓋臺多三州人,故嗜好相似。

  茗必武夷,壺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

  武夷之茗,厥種數十,各以岩名。上者每斤一、二十金,中亦五、六金。三州之人嗜之。他處之茶,不可飲也。

  新茶清而無骨,舊茶濃而少芬,必新舊合拌,色味得宜,嗅之而香,啜之而甘,雖曆數時,芳留齒頰,方為上品。

  茶之芳者,出於自然,薰之以花,便失本色。北京為仕宦薈萃地,飲饌之精,為世所重,而不知品茶。茶之佳者,且點以玫瑰、茉莉,非知味也。

  北京飲茶,紅綠俱用,皆不及武夷之美;蓋紅茶過濃,綠茶太清,不足入品。然北人食麥飫羊,非大壺巨盞,不足以消其渴。

  江南飲茶,亦用紅綠。龍井之芽,雨前之秀,匪適飲用。即陸羽茶經,亦不合我輩品法。

  安溪之茶曰鐵觀音,亦稱上品,然性較寒冷,不可常飲。若合武夷茶泡之,可提其味。

  烏龍為北臺名產,味極清芬,色又濃郁,巨壺大盞,和以白糖,可以祛暑,可以消積,而不可以入品。

  孟臣姓惠氏,江蘇宜興人。陽羨名陶錄雖載其名,而在作者三十人之外。然臺尚孟臣,至今一具尚值二、三十金。

  壺之佳者,供春第一。周靜瀾臺陽百詠云:寒榕垂蔭日初晴,自瀉供春蟹眼生,疑是閉門風雨候,竹梢露重瓦溝嗚。自注:臺灣郡人茗皆自煮,必先以手嗅其香。最重供春小壺。供春者,吳頤山婢名,善制宜興茶壺者也。或作龔春,誤。一具用之數十年,則值金一笏。

  陽羨名陶錄曰:供春,學憲吳頤山家童也。頤山讀書金沙寺中,春給使之暇,倣老僧心匠,亦陶土搏坯,指紋隱起可按。今傳世者栗色闇闇,如古金鐵,敦龐周正,允稱神明垂則矣。

  又曰:頤山名仕,字克學,正德甲戌進士,以提學副使擢四川參政。供春實家僮。是書如海寧吳騫編。騫字槎客。所載名陶三十三人,以供春為首。

  供春之後,以董翰、趙良、袁錫、時鵬為最,世號四家,俱萬曆間人。鵬子大彬號少山,尤為制壺名手,謂之時壺。陳迦陵詩曰:宜興作者稱供春,同時高手時大彬,碧山銀槎濮謙竹,世閒一藝皆通神。

  大彬之下有李仲芳、徐友泉、歐正春、邵文金、蔣時英、陳用卿、陳信卿、閔魯生、陳光甫,皆雅流也。然今日臺灣欲求孟臣之制,已不易得,何誇大彬。

  臺灣今日所用,有秋圃、萼圃之壺,製作亦雅,有識無銘。又有潘壺,色赭而潤,系合鐵沙為之,質堅耐熱,其價不遜孟臣。

  壺經久用,滌拭日加,自發幽光,入手可鑑。若膩滓爛斑,油光的爍,最為賤相。是猶西子而蒙不潔,寧不大損其美耶?

  若深,清初人,居江西某寺,善制瓷器。其色白而潔,質輕而堅,持之不熱,香留甌底,是其所長。然景德白瓷,亦可適用。

  杯忌染彩,又厭油膩。染彩則茶色不鮮,油膩則茶味盡失,故必用白瓷。瀹時先以熱湯洗之,一瀹一洗,絕無纎穢,方得其趣。

  品茶之時,既得佳茗,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盡色聲香味之蘊,故壺宜小不宜大,杯宜淺不宜深,茗則新陳合用,茶葉既開,便則滌去,不可過宿。

  過宿之壺,中有雜氣,或生霉味,先以沸湯溉之,旋入冷水,隨則瀉出,便復其初。

  煮茗之水,山泉最佳,臺灣到處俱有。聞淡水之泉,世界第三。一在德國,一在瑞士,而一在此。余曾與林薇閣、洪逸雅品茗其地。泉出石中,毫無微垢,寒暑均度,裨益養生,較之中泠江水,尤勝之也。

  掃葉烹茶,詩中雅趣。若果以此瀹茗,啜之欲嘔,蓋煮茗最忌煙,故必用炭。而臺以相思炭為佳,炎而不爆,熱而耐久。如以電火、煤氣煮之,雖較易熟,終失泉味。

  東坡詩曰:蟹眼已過魚眠生,颼颼欲作松風鳴;此真能得煮泉之法。故欲學品茗,先學煮泉。

  一杯為品,二杯為飲,三杯止渴。若玉川之七碗風生,直莽夫爾。

  余性嗜茶而遠酒,以茶可養神而酒能亂性。飯後唾餘,非此不怡,大有上奏天帝庭,摘去酒星換茶星之概。

  瓶花欲放,爐篆未消,臥聽瓶笙,悠然幽遠。自非雅人,誰能領此?

  ·詩意

  臺灣迎賽,輒裝臺閣,謂之詩意。而所裝者,多取小說:牛鬼蛇神,見之可哂,夫臺閣既曰詩意,則當採詩之意,附畫之情,表美之術,以成其高尚麗都之致,使觀者徘徊而不忍去,而後足以盡其能事。

  唐人絕句之可為詩意者,如沉香亭北,如銅雀春深,生香活色,綺膩風流;而豆蔻梢頭、珠簾盡卷,尤足以現其盈盈嫋嫋之態也。

  前年稻江迎賽,江山樓主人囑裝一閣,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詩。閣上以綢造一遠山,山下為江,一舟泊於柳下。舟中一人,紗帽藍衫,狀極瀟灑,即樊川也。其後立一奚奴,以手持槳。樓中有一麗人,自抱琵琶,且彈且唱。遠山之畔,以電燈飾月,光照水上,夜色宛然。而最巧者則樓額亦書「江山樓」三字,一見而知為酒家。是於詩意之中,又寓廣告之意,方不虛耗金錢。

  先是余居臺南,見迎天后,裝閣極多,毫無意匠,乃向當事者言之。翌年,綢緞商錦榮發主人石秀峰請余代庖。為裝天孫織錦,以示綢緞商之意;博座船頭,又置支機石一方,以表主人之姓。而山水樓臺花木悉以綢緞造之。復以探照燈為月,月旁七星,則以七色電燈為之,光輝閃爍,狀極美麗。計費三百餘金。觀者十數萬人,莫不嘖嘖稱贊,而錦榮發之廣告遍遐邇矣。

  時藥材行合源棧亦請余計畫。為裝韓康賣藥,而閣中之物悉以藥材為之。如以肉桂為亭柱,紅參為闌干,通草為花,茯苓為石,極其天然,狀至幽雅。

  自是以來,臺南每迎天后,各商家則請余裝閣,余亦興高采烈,細為指點,又各就其生意而搜故事。如香鋪之紅袖焚香,茶鋪之樵青煮茶,銀店之唐宮鑄鳳,餅店之紅綾賜宴,莫不發揮本色。當事者復設審查員以品評之,懸其等第,錫以金牌,而臺南詩意之嶄新,遂冠全土,各地從而效之。

  臺北之迎城隍,其盛且勝臺南,而所裝詩意,猶不脫舊套。余既寓稻江,思為改良,當事者亦樂從余意。如水果行老泰勝請余籌畫,為裝潘安擲果,既獲優等;翌年又裝一騎紅塵,而閣底安置機關,貢使之馬且能環走,觀者稱奇,品評復居第一。

  昨年春,東宮殿下臨臺,稻江人士欲表奉迎之誠,議裝詩意,林薇閣先生囑余為之,且言須用臺灣故事,以表純美之風。余乃擬之如左:

  賢王課耕(鳳山縣志)——米榖商和豐號:明寧靖王朱術桂入臺之後,墾田竹滬,親課佃人耕稼,歲入頗豐,有餘則賜諸佃。

  淑妃教織(臺灣府志)——綢緞商裕源號:延平郡王妃董氏,勤儉恭謹,日率姬妾婢婦勤織,並制甲冑諸物,以佐軍用。

  俠客射鹿(釋華佑遊記)——屠戶金萬成:天啟間,普陀山僧釋華佑與友蕭克來臺,躬曆番社。克,俠客也,腰弓佩劍,射鹿以食,期年乃出諸羅。

  仙人泛舟(彰化縣志)——貿易商泰豐號:秀孤巒中多菊花,能結實。海上一嶼,皆仙居。歲遣一童子,駕獨木舟,沿溪行,入山採之。

  東寧貢瓜(臺灣縣志)——水果商組合:臺灣氣候溫暖,西瓜冬熟。每歲有司採貢,運至天津,以供宮中元日之用。瓜田在府治小東門外。

  文山採茶(臺灣通史)——茶商公會:臺北產茶,近約百年,以烏龍茶為最美,色濃而味芬,配出海外,歲值數百萬金;而文山堡之茶尤佳。

  遺老鋤藥(臺灣通史)——藥材商乾元號:明太僕寺卿沈光文隱居羅漢門,教化番童,不足則濟以醫藥。光文著書甚多,臺灣文獻推為初租。

  逸士種梅(臺灣府誌)——李春生家:龍溪舉人李茂春,永曆間居臺,築夢蝶園,種梅數百株,悠然物外,日誦佛經,人稱李菩薩。

  通事成仁(雲林採訪冊)——林本源家:乾隆間,阿里山通事吳鳳以番好殺人,止之不聽,乃以身被殺;番大驚且悔,尊之為神,遂不復殺人。

  節婦訓子(臺灣縣志)——辜顯榮:辜湯純之妻林氏,縣治人,夫死無出,撫其妾二子,教之成人。事姑孝。及卒,邑人建廟以祀。

  余既定題目,復選其人物,考其衣服,布其景色,以成一種藝術,而奉迎詩意,遂為空前所未有。

  凡裝詩意,不能不取材閨閣,柔情密意,悱惻芬芳,觀者神為之移。若從前之所謂小上墳、陰陽河,則識者唾矣。

  詩意之中,最須用意者,莫如樓臺花木。何也?樓臺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時,斷不可隨便布置。若遠近內外,則在裝者之點染爾。

  ·桃太郎之粉本

  日本故說有桃太郎,三尺童子莫不知之;而考其出處,則與王梵志相似。太平廣記卷八十二云:王梵志,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當隋文帝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斗,經三年朽爛。德祖見之,乃剖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德祖收養之。至七歲,能語曰:『誰人育我?復何姓名』?德祖具以實語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後改曰「梵志」。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梵志乃作詩示人,甚有義言。桂苑叢談亦載此事。更以歷代法寶記證之,則梵志生於隋文帝之時,而死於唐高宗之代。詩多率白,如云『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喫一箇,莫嫌沒滋味』。是隋、唐間有此神話,詩又流傳民間,以為異人。日本當隋、唐之際,聘問往來,沾濡文化,制度典章,諸多仿效,遂造出桃大郎之事,且加潤色,而有役獸、討鬼之怪也。

  ·哀祭·

  告延平郡王文

  臺南鄭氏家廟安座告文(代作)

  祭閒散石虎文

  林癡仙哀辭

  賴悔之哀辭

  陳太孺人誄

  黃蘊軒先生誄

  ·告延平郡王文

  中華光復之年壬子春二月十二日,臺灣遺民連橫誠惶誠恐,頓首載拜,敢昭告於延平郡王之神曰:於戲!滿人猾夏,禹域淪亡,落日荒濤,哭望天末,而王獨保正朔於東都,以與滿人拮抗,傳二十有二年而始滅。滅之後二百二十有八年,而我中華民族乃逐滿人而建民國。此雖革命諸士斷脰流血,前■〈卜〉後繼,克以告成,而我王在天之靈,潛輔默相,故能振天聲於大漢也!夫春秋之義,九世猶仇;楚國之殘,三戶可復。今者,虜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維新,發皇蹈厲,維王有靈,其左右之!

  ·臺南鄭氏家廟安座告文(代作)

  維年月日,族孫某等敢昭告於開臺烈祖大明招討大將軍延平郡王賜國姓之神曰:洪維烈祖,肇造東都,保持明朔,精忠大義,震曜坤輿,而天不祚漢,星隕前原,地可避秦,水遮重澥。嗣主經恭承大命,寅紹丕基,乃建家祠,聿興祭禮。以唐始祖鳳翔節度使晉大司空平章事臺文公、宋始祖大司成閎中公合祀。揚祖績於千秋,貽孫謨於百世,閱今二百七十年矣。

  乙未之後,庶事未寧,俎豆缺修,榱楹漸圮。族孫等追思先德,三圭世錫,尚留周代之崇封,一柱天擎,似聳靈光之寶殿。神靈永妥,子姓咸休,飲水知源,聞風起懦。於戲!移孝作忠,拓版圖於鹿耳、鯤身之畔;經文緯武,垂勳伐於麟臺、鳳閣之間。蘭椒既奠,黍稷維馨。敢告明神,來格來享。

  ·祭閒散石虎文

  維丁已春正月乙巳,臺南連橫謹以芬芳之茗、黃菊之英,祭於閒散石虎之靈曰:烏乎!天地冥冥,人生攖攖,勞神損性,鑠慮銷形,而君乃以閒散名。君之生也,其為有明;君之死也,其為有清;而君之身世乃飄零。君之主也,其為延平;君之友也,其為正青;而君之行誼略可衡。君不為疆場之將帥,不為廊廟之公卿,翛然塵外,放浪形骸,而為草野之書生。則君胡不左挾琴、右擊築,以歌以哭於燕京?否則掛一瓢、攜一杖,西登太華,南下洞庭,北絕居庸,東舍蓬瀛,亦可匿跡而逃名?而君乃忍棄故國之躬耕,投荒海上,身世伶仃,以嘯傲於東都之野、赤嵌之城,則君必有萬不得已之苦情。當是時,中原板蕩,遍地膻腥,民彝既盡,大道莫行,媚骨者反顏事敵,抗志者繫縲僇刑,天昏地晦,百鬼猙獰,風悲雨泣,黎庶吞聲。與其為亡國之賤隸,何如依海上之田橫;與其化蕙荃為蕭艾,何如採芳洲之杜蘅?而君乃汙泥不滓,抱璞守貞矣。烏乎!夢蝶之園未廢,半月之水猶澄,曇花吐紫,蕉葉抽青,左回右抱,鬱鬱佳城,則此地也,亦足以妥君之精靈。乃為招曰:靈之來兮山之埛,靈之去兮帝之庭,歸兮歸兮汝無形。

  ·林癡仙哀辭

  維大正乙卯十月七日,臺中詩人林癡仙卒。訃至,其友連橫哭之曰:嗚呼!癡仙竟死矣!吾固知君之必死,而不虞其速也。吾又不虞瑞軒一別,於今四年,而不獲再見也!當吾僑中時,君輒過從,文酒之讌,旬日必會。及吾將遠游,君又來祖道,訂後期。吾以為數月歸爾,而飄搖萬里,時以尺素詢起居。聞君酒興較前豪也,吾深以為念。然塵世穢濁,側身無地,青山白雲,人一醉而死,吾以為有託而逃,而不虞君之以此而損其生也!客冬吾歸自大陸,匆匆南下,未得途次臺中,與君把晤。然相距甚邇,吾又以為相見之日久,而今竟無期矣!痛哉!嗚呼!君病吾不能一存問,沒不能視含殮,北望愁雲,撫膺涕泣。吾其何以對君耶!然君入地之時,吾雖少暇,亦當親臨窀穸,拊棺一哭,以與君作永世之別也。

  君生於簪纓之家,長於書禮之府,全臺詩界推為泰斗。吾固知君雖死,而精神不死。何也?以君之詩足以永留天壤也。然君不以吾為不文,而篤愛之,且語吾曰,吾輩論交當為生死之友,次為道義之友,又次為文字之友,最下乃勢利爾。嗟乎!吾雖無似,幸得齒於文字之列,吾當伸紙吮毫,刺述平生,以昭來許。然吾文雖佳,而君已死,復何從拍案稱奇哉?

  嗚呼!吾別臺中未四年爾,而旭東死、頌臣死,吾之次女亦葬於大墩之麗,吾尚未往一哭。今君又相繼死。吾此後一至臺中,其何能已於悲傷哉!臨風悽愴,不知所云。

  ·賴悔之哀辭

  維大正六年秋九月三十日,櫟社社長賴悔之先生疾終正寢。越五日,將殯於吉阡,同社友連橫不能遠道執紼,布奠陳辭,乃為文以吊曰:烏乎!天道果有知耶?胡為乎顏子不壽,盜跖期頤?天道果無知耶?胡為乎達人隨化,烈士騎箕?其生也有自,其死也有之,則生何足樂而死何足悲?然而橫不能自知也。夫以羊左之友,莊惠之師,文章相絜,道義相維,意氣相與,患難相持,則當此生死之際,能不涕泣而漣漪哉?烏乎悔之;以子之學,上窺軒羲;以子之文,猛如熊罷;以子之豪,斗酒不□;以子之醉,大放厥辭;橫固知子之有託而逃,而不忍為民之蚩蚩也,而子竟長揖而與世遺矣!

  始橫居中之時,策名社末,昔昔追隨,春花瀹茗,秋雨哦詩,聯床夜話,達旦不疲。橫以為人生之樂無過於斯,而不圖死喪之戚竟至於斯耶!烏乎悔之:自橫去大陸,走天涯,歸故里,狎群兒,六載之間,僅得兩兒,見亦無幾時,而子已形神蕉萃,鬱鬱不怡矣。蓋自癡仙逝後,琴斷焚絲,重以高堂終養,陟岵興悲;疾病中於中,而憂患罹於外,人非金石,孰能與之相厲相劘哉?烏乎悔之:生,寄也;死,歸也;子固知之。蒼蒼者其雲之垂耶,淒淒者其風之吹耶,峨峨者其山之巍耶,淼淼者其水之澌耶,冥冥者其月之虧耶,斑斑者其花之萎耶,一往一復,一俞一咨,生何足樂,死何足悲;則子固知之,橫又何疑?烏乎!噫嘻!

  ·陳太孺人誄

  維大正四年秋八月十有七日,黃母陳太孺人卒於里第。嗚呼哀哉!鄉人士追維壼範,欲表徽音,命橫作誄,以垂諸不朽。嗟乎!以橫不文,何足以光彤管?顧念史書所載,母教是則,若鄒之孟子、漢之王陵、晉之陶侃、宋之歐陽修,道德文章,卓越千古,而得於母教者大。以橫所聞,陳太孺人之德可以風矣。

  按狀,太孺人吾鄉碩士粲三先生之第四女,年二十來歸我殷洲先生。克諧克順,恭淑愛人,上奉姑嫜,旁協妯娌,一家莫不稱賢。當是時,中法搆兵,北鄙告警。先生知文事之不足以救亡也,棄而習武,恆往來南北。太孺人主持家政,克盡婦職,以無內顧憂。越二十有一年,先生捐館,而諸子幼,慮不足以承先業,旦夕授經,孜孜以立身揚名為訓。今令子茂笙學成而歸,英才勃發,饒有奇氣。而次子谿荃亦已授室,熙熙膝下,含飴弄孫。方足以慰老景,而天不假年。嗚呼痛哉!橫等與令子遊,交莫逆,篤知其出於母教。乃託素旗,以彰聖善,而為誄曰:

  有媯之後,其澤孔長。篤生淑女,曰嬪於黃。樂只君子,室家之祥。琴瑟在御,曲奏於房。懷文抱質,比美孟姜。如何不吊,明鏡霾光。風淒蕙帳,雲掩芝梁。嗚呼哀哉!

  婦職之宜,酒食是議。弓矢斯張,丈夫之志。懷安敗名,中幗所愧。鄧曼知機,齊姜遣醉。楊柳陌頭,封侯是寄。秋風飄零,樹猶蕉萃。社燕離群,哀蟬不嘒。嗚呼哀哉!

  我聞在昔,母訓是儀。歐母畫荻,孟母斷機。桓桓元子,千里求師。神山雖遠,夢魂常追,學成而返,執手漣而。曰何而喜,曰何而然。猗歟萱草,愛此春暉。嗚呼哀哉!

  瞻彼小園,東門之麓。循彼南陔,維蘭與菊。曰春曰秋,置酒命酌。大婦彈箏,小婦擊築。或歌或舞,以康以樂。良辰不逢,日月易蹙。循彼南陔,淚珠盥掬。瞻彼小園,心傷風木。嗚呼哀哉!

  彼蘭者何,當春而芽。彼菊者何,及秋而花。吁嗟賢母,德音莫遐。承慈以遜,逮下以嘉。肅雍揆景,望斷天涯。嗚呼哀哉!

  蕩蕩春門,群玉之府。峨峨瑤臺,眾香之圃。藹藹桂旗,迢迢蕙路。左侍飛瓊,右攜素女。萼綠居前,雲英在後。望月方娥,瞻星比婺。誕發蘭儀,光啟玉度。陟彼高坵,終朝及暮。習習谷風,淒淒靈雨。嗚呼哀哉!

  淒淒靈雨,習習谷風。重泉漠漠,視天夢夢。何以思之,何以敬之,維禮之終。何以寫之,維德之容。誰其尸之,維女之宗。嗚呼哀哉!

  維女之宗,實邦之秀。四德無虧,惠於世冑。陂圯咨嗟,眷顧左右。彩掩瑤光,雲陰白晝。悽愴招魂,敬奠斗酒。素旗揚徽,以垂不朽。嗚呼哀哉!

  ·黃蘊軒先生誄

  維大正八年夏四月五日,新竹廳參事蘊軒黃公卒於里第,享年八十齡。越十有二月十日,將殯於吉阡。靈車卜駕,素旐流輝,笛感山陽,琴沉漢水。嗚呼痛哉!鄉人士追懷風義,欲述平生,命橫撰誄,以昭來許。夫銘以表功,德以述美,身沒名垂,先哲所慕。如黃公者,固所謂豪傑之士也,能不惋歎!

  按狀,公諱南球,新竹之苗栗人也,世有隱德。少隨父兄躬耕隴畝,及長有大志,而膽略絕倫。前清土番猖獗,輒出殺掠,官軍未能討也。公居固近山,號召鄉里,搗其巢穴,次第蕩平,諸番畏之。會福建巡撫岑公毓英視臺,聞其事,見而奇之,委辦撫番。既而巡撫劉公銘傳亦任以撫墾之事,從征大嵙崁,自率所部赴前敵,嘗一夜連破十八處,威震番界。奏以五品職銜敘用,賞載藍翎。及改隸後,當道聞其名,延為苗栗廳參事,後隸新竹。凡地方有大繇役,莫不倚以為助。公既出入番界,知其土腴,請墾南坪、獅潭等處,縱橫十餘里,啟田樹藝,至者萬家,產乃日殖。則是有造於邦家者尤不少矣。若其治家處世,樂善好施,人多稱之。故特舉其大者而著之誄。其辭曰: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是謂不朽,與天地同。人之生也,有始有終,而其處也,有窮有通。窮則變,通則洪,化而裁之,允執厥中。我聞高義,敢拜下風。

  赫赫黃公,實邦之傑,少而岐嶷,長而睿哲,壯而飛揚,老而明潔;如金能柔,若鋼不折。公之一生,實多熱血。

  始公之起,起自隴耕。壯懷未試,戢影埋名。春風釋耒,夜雨談兵。乘時而起,一劍縱橫。譬彼大鳥,三年不鳴;及其鳴也,四座皆驚。

  瞻彼高山,群番所處,殺人為雄,眾莫敢侮。公曰討之,爰整其旅。修我戈矛,張我旗鼓。掃穴犁庭,直破險阻。群番震驚,竄逃無所。稽顙受降,或殺或虜。公曰宥之,以就我撫。

  我撫維何?實啟我疆。我疆既啟,乃聚乃倉,乃稷乃黍,乃稻乃粱。其木維何?維檜與樟。其樹維何?維茶與桑。其獸維何?維鹿與麖。其畜維何?維牛與羊。公曰處之,百十其行,為此春酒,以介康強。

  帝命岑公,來巡南土。抵掌而談,謂公孔武。亦越劉公,新開大府。謂公多才,足寄心膂。公拜而行,餘勇可賈。左握■〈土旋〉刀,輝煌翎羽。顧盼生姿,掀髯起舞。撫彼群番,以固我圉。

  我修臺乘,每懷偉人。卓彼吳鳳,沒而為神,威加醜類,蠻俗為馴。又如吳沙,手闢荊榛,攜來萬眾,車馬成闉。以公之伐,足與比倫。臨機制變,能屈能伸。匪維智勇,實曰義仁。

  嗚呼黃公!人生如駛,其生也存,其沒也已。獨有偉人,可以不死。公之聲名,洋溢遐邇。公之勛勞,長垂國史。公之慈祥,惠於鄰里。公之謨猷,施及孫子。歸神混元,高謝塵滓。巍巍者山,泱泱者水,敢藉旗旌,以彰懿美!

  ·書啟·

  募建觀音山凌雲禪寺啟

  上清史館書

  與林子超先生書

  與張溥泉先生書

  徵求中國殖民史材料啟

  與李獻璋書

  與徐旭生書

  ·募建觀音山凌雲禪寺啟

  在昔黃金布地,祇園留我佛之蹤;白玉為池,淨土現彌陀之相。阿育王八萬之塔,八部同瞻;兜率天十二之宮,十方咸仰。慈雲普被,法水分流,明鏡長圓,慧燈不滅,固已功倍恆河,道傳大地者矣。

  維我臺北,位在海東,境攝華嚴,國分毘舍,瘴雲蔽野,卓錫而來,孽浪滔天,浮杯可渡。龍山寶剎(龍山寺),巍峨城郭之間;劍水禪關(劍潭寺),掩映林泉之裏。同奉大士,永度群生,心證圓通,機參應化。而山號觀音,地成極樂,猶未若我凌雲禪寺之莊嚴靈異焉。

  寺為乾隆時信士胡焯猷所創建,而今日本圓和尚所經營也。西臨大海,東控平原,近眺蘆洲,遠瞻雪嶺。遯山夕照,如現神光,淡水濤聲,恍聞說法。修篁萬個,蕭蕭紫竹之林;古木千章,落落白蓮之座。三十二應之身,慈悲出世;四大無畏之力,布施濟人。切利諸天,同聲贊美;修羅百鬼,盡斂嗔心。是則欲界之清都,而人間之佛國也。

  然而道場雖啟,大殿未興;十笏安禪,萬間待庇。伽藍五百,何處聞鐘?僧眾三千,誰能托缽?無花可踏,來鹿女以難行;有樹將移,呼岳神而不動。豈非吾輩之貪癡,而名山之缺憾也哉?方今末劫沈淪,迷途充塞,四恩弗報,六度無聞。登天堂而下地獄,因果相尋;挽世道以繫人心,智仁並用。所冀舍衛大家、維摩居士、善財童子、韋提夫人,各發普賢之大願,共追斯達之芳徽,或舍義田,或捐寶宅,或頒黃鐵,或助明珠。分蓮池八功之水,同注大川,合蘭若千燭之光,混成一色。法輪長轉,梵宇宏開,塔湧地中,網陳天上。是則婆娑洋畔,頓成璀璨之龍宮;惡濁界間,現出光明之鹿苑。又豈非我臺之勝事,而佛法之有緣也哉!

  ·上清史館書

  中國殖民之事,前史不載。元、明二代,語焉未詳。惝恍迷離,錯嘗八九。豈非史氏之咎歟?夫中國之殖民海外也,遠自秦、漢,啟於隋、唐,盛於有明,而發揚於清季。我先民以堅強果毅之氣,凌厲而前,涉波濤,冒瘴癘,戰土蠻而服之,篳路藍縷,以處山林,用能光大其族。艱難締造之功,亦良苦矣。而子孫不武,俛仰由人,碩德光勳,文獻莫考,甚且數典而忘其祖,以為異族羞;又可哀矣。

  夫歷史為民族之精神。中國人之拓殖海外也,二千數百年矣。南望南嶠,西瞻美洲,北暨鮮卑,東漸日本,凡夫秦時之鏡,漢代之衣,隋唐之錢,明人之甕,莫不置諸王庭,寶為重器。即中國人之居其地者,亦舉此以誇耀。而叩其所自,則舌撟而不能對。一器之微,茫然不識,況以先民之顧命,祖國之觀念,亦蒙昧不知其朕也!昏昏以生,役役以死,無歷史是無民族也。搶攘昏墊,靡所適從,亦相率而為異種奴隸爾。

  天相諸夏,共和告成。華僑之歸自海外者,群策群力,胥謀建設,以宏佐新邦。而政府亦日以招徠華僑,為殖利開源之計。然而政府固不知華僑之情形,即國內士夫亦少知海外大勢,而為一考其利害。管窺蠡測,語多爽實。則以國內既乏考據之書,而華僑又不能自述其史,以介紹國人。又豈非史氏之咎歟?追懷先德,瞻顧前途,爰及子孫,用張國力,則拓殖志之作,豈可缺哉?

  然修志固難,而修拓殖志則尤難。何也?國史記載,掛一漏百,通儒撰述,每喜鑿空;則參考難。僑民在外,競力工商,文史式微,無足徵信;則採取難。地遍五洲,事曆千載,海客談瀛,虛無縹緲;則調查難。閩粵雜處,鄉音不同,一地兩名,譯文互異;則選擇難。閉戶潛修,聞見不廣,東西方向,反易其位;則撰述難。然而橫不以為難也。橫生長臺灣,壯遊南土,歐、美、菲、澳之華僑,既習與往來矣。摭拾遺聞,旁探外史,潛心述作,於今十年。華僑聯合會創立之歲,多士最於滬上,提議纂修,僉有同志,期月之間,惠書盈篋,而奔走風塵未遑筆削。私心耿耿,寢饋不忘。今史館既開,徵文考獻,以橫不肖忝侍諸賢。何敢不貢其誠以揚國家之休命?如蒙俞允,命輯斯志,伸紙吮毫,當有可觀。豈唯史氏之責,民族之興,實式憑之。敬布鄙懷,諸維亮鑑。

  ·與林子超先生書

  子超先生主席執事:闊別廿年,久處海外,潛心述作,頗有可觀。歸國以來,浮沉人世,鍾山在望,未得趨承,逖聽風聲,彌深嚮往。昨秋臺從蒞陝,兒子定一嘗造行轅,辱承垂問,情意殷勤。固知大君子之用心,終不遺夫草茅下士也。拙著臺灣通史一部,由郵奉上,到乞飭收。臺灣固中國版圖,一旦捐棄,遂成隔絕。橫為桑梓之故,忍垢偷生,收拾墜緒,成書數種,次第刊行。亦欲為此棄地遺民,稍留未滅之文獻耳。比聞四中全會通過重設國史館案,此誠國家之大業,而民族精神之所憑依也。橫才識庸愚,毫無表見,而研求史學,頗有所長。如得追隨大雅,供職蘭臺,博採周詢,甄別善惡,秉片片之直筆,揚大漢之天聲,是則效命宗邦之素志也。維執事有以裁之。連橫頓首。二月一日。

  ·與張溥泉先生書

  溥泉先生執事:歸國以來,瞬經半載。養志讀書,稍資休息。閱報,四中全會提出重設國史館案,已得通過,甚善甚善。中華民國肇造二十有三年矣,內憂外患,紛迭至乘。國政民風,鼎新革故,而國史未修,是非奠定,郢書燕說,淆亂聽聞,其何以振民族之精神,立典型於當代也哉!橫才識庸愚,毫無表見,而研求史學,頗有所長。他日開館之際,如得備員檢校,承命通儒,伸紙吮毫,當有可觀。然伏處海隅,未能自達。倘蒙大力為之吹噓,區區寸心,效忠宗國,是則邱明作傳,秉直筆於尼山;班固修書,揚天聲於大漢。敢有所懷,諸維霽鑑。

  連橫頓首一月廿六日

  ·徵求中國殖民史材料啟

  茫茫大海,芸芸眾生,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舟車所至,莫不有我華僑之足跡。烏乎豪矣!夫我國之殖民海外也,遠自秦漢,啟於隋唐,盛於有明,而發揚於今日。我先民以堅強果毅之氣,凌厲而前,涉波濤,冒瘴癘,戰土蠻而服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用能宏大其族。艱難締造之功,亦良苦矣!而子孫不武,俯仰由人,碩德光勛,文獻無考;甚或數典而忘其祖,以為異族羞。烏乎!又可哀矣!

  夫歷史為民族之精神。我華僑之開闢海外也,二千數百年矣。南望南土,西瞻美洲,北暨鮮卑,東航日本,凡夫秦時之劍,漢代之衣,隋唐之錢,明人之甕,莫不置之王庭,寶為重器。即我華僑之居其國者,亦舉此以誇耀。而叩其所自,則舌撟而不能對。一器之微,茫然不識,況以先民之顧命,祖國之觀念,亦蒙昧而不知其朕也!昏昏以生,役役以死,無歷史是無民族也。搶攘昏墊,靡所適從,亦相率而為異族之奴隸爾。

  天相中國,共和告成。我華僑之歸自海外者,群策群力,胥謀建設,以右助我新邦。本會創立滬上,實總其樞。追懷先德,瞻顧前途,爰及子孫,用張國力。則中國殖民史之作,豈可緩哉?同人無似,謬發其議。而茲事體大,非一二人之所能為,又非一朝一夕之所能濟也。敬告我多士及我友朋,搜羅舊事,網集遺聞,考證史書,旁譯外史,近自九州,訖於四海,以揚大漢之天聲,豈非我民族之豪舉而歷史之光輝者哉?記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海內外方聞之士,當亦不賁金玉而有以教之也。

  一、中國殖民史徵集材料,按分十門:一地理,二種族,三沿革,四政治,五交涉,六實業,七宗教,八風俗,九社會,十人物;而注重於中國殖民之事。

  一、徵集材料,如能分門示知者固屬歡迎,若夫瑣聞伕事,斷簡零編,亦在珍惜。

  一、中國殖民史為四千年未有之創作,非合四海內外之人士而分任之,恐不免諸多遺漏。茲特函請各埠之中華商會、中華會館、民國公會、書報社、華僑公會等承任調查,以時報告,則眾擎易舉,三年有成。

  一、海通以來,國內人士之遊歷海外者,或隨使節,或在學界,或主報社,聞見所及,多有著作。除函請海外各團體外,並國內之通人學子,賜其宏文,以成巨冊。

  一、中國殖民之事,國史鮮載。其顯而足徵者,唯明史之南洋數篇而已。私家記述,多秘不傳。我海內外藏書家凡有關於中國殖民之書者,請惠賜一覽,以俾摘抄,或將書價奉呈。

  一、外人著書,多有關於中國殖民之事,足資參考。而見聞未周,不能旁搜廣引。除託海外各團體就近選譯外,並望國內人士,匡其不知,函示書目,以便購求翻譯。

  一、徵集材料,擬稍為編輯,逐期刊載於華僑雜誌。俟成書後,另印單行,以公諸海內外。

  一、出版之時,對於惠稿諸君,各贈數冊,以酬雅意。

  上海泗涇路十一號華僑聯合會

  ·與李獻璋書(六月六日)

  索居滬濱,潛心述作。偶閱新民報,有大作臺灣方言及其歌謠漫談,讀之深慰。我輩臺灣人,凡臺灣之歷史、語言、文學,皆當保存之,宣傳之,發皇而光大之,而後足以對我先民。不佞二十年來,既刊臺灣通史,復撰臺灣詩乘,今又研究方言,亦聊以盡臺灣人之責任爾。曩在臺北,臺南三六九小報社來函索稿,因以臺灣語講座付之,續登一年。及今思之,間有錯誤。蓋此為一時之草創,尚有待於討論也。旅中無事,繼續搜羅,發見頗多。每有一語一字,思之數日或至數月,檢書十數種而始得者,誠不覺其苦矣。臺灣語中既函古音古義,復多周漢雅言,且有中國今日已亡而臺灣尚存者,寧不更可貴乎!

  大作曾舉拙著懶怠一名,怠古讀司,尚有疑異。今以自證、旁證觀之,固已確切無訛矣。說文:怠,慢也,從心,臺聲。又曰:怡,和也,從心臺聲,凡從臺之字,如佁、冶、■〈木台〉、飴、貽、詒、胎、駘、笞、炱等,莫不讀為平聲,而怠獨入聲。且怠、怡兩字均從心臺聲,何以怡讀為臺,而臺反為岱?此非六書諧聲之例也。易雜卦傳曰:大畜,時也;旡妄,災也;萃聚而升,不來也;謙輕而豫,怠也。是怠與時、災、來為韻。秦之罘東觀刻石曰:皇帝明德,經理宇內,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備器,咸有章祺。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常職既定,後嗣循業。長承聖治,群臣嘉德。祗誦聖烈,請刻之罘。是怠與旗、疑、尤、治、罘為韻。越語:范蠡曰:得時不怠,時不再來。怠,來為韻。是孔子、李斯、范蠡皆讀怠為司,而後人乃讀為岱,此六朝以來之誤也。且以古音而言,不獨怠之讀司,則殆亦讀司。論語:楚狂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是殆與衰、追為韻,而與兮為語助。詩經固常用之。且此為一種歌謠,未有有律無韻者也。

  拙著臺灣語典已成十卷,凡屬古音,尤詳考據。他日刊行,頒之海內,不特可以發揮臺灣語之本色,而於中國之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亦不無少補也。海雲千里,不盡依依。黽勉同心,更希努力。

  ·與徐旭生書

  伏居海隅,久聞高義,雲山千里,未克趨承。昨得兒子書,曾以拙著臺灣通史呈政,猥蒙嘉納,榮幸何如!此書刊行之時,日本朝野購讀頗多,而中國人士則視之漠然。唯章太炎、張溥泉兩先生以為民族精神之所附,謂為必傳之作,橫亦頗以此自負。更欲撰就續編,記載乙未以來三十餘年之事,照示國人,藉資殷鑑。而索居臺灣,文網周密,不無投鼠忌器之感。歸國以後,倘得一安硯之地,從事修纂,必有可觀。而身世飄零,年華漸老,此願未償,徒呼咄咄!固知棄地遺民,別有難言之隱痛也!拙著十數種,通史之外,尚有臺灣詩乘、臺灣語典,尤為十年間苦心慘淡之作。他日有緣,當再就教。附上閩海紀要一冊,是拙刊臺灣史料之一,並希一閱。